第一章(第8/8页)
影佐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天的声音冷静自持,“上海人。”
“不可能,国民党蒋先生的人?”
“不是的。”
“中国共产党?”
徐天没说话。
“我会把你找出来……喂?”
“不要费心了,上海那么大……”
徐天不由分说把电话挂断,停了三秒,长长出了一口气。
握着电话的影佐怒骂一句,怔了片刻,忽然仰天晕倒。
徐天拎起鱼,把饭盒放在篮子里,行走在灯火昏暗的上海街道。他走了不远拐过一个弯,走入租界。这里的灯火相对多一些亮一些,秩序好一些。徐天进入同福里,这和外边的兵荒马乱完全是两个世界。狭窄的里弄两边晾着衣裤,头顶的楼上亮着灯光,屋里面传来炒菜的声音与气味,小孩子在里弄里边笑闹着,大人在扯着家长里短。徐天有些恍惚,世事难料,1937年11月的这个下午,原本只是应朋友之召的徐天,被裹入突如其来的一场厮杀,这场厮杀还是他策动的,他要在从放下电话走到同福里自己家之前,把这件事在心里找一个地方藏好。可是这并不容易,贾小七的饭盒就在他的篮子里,还存有一丝丝的温度,提示着下午那一场惊心动魄兵荒马乱。
徐天怀里的围巾掉下来,陆宝荣捡起追上,晃着递给徐天。徐天愣了愣,明显是忘了这条围巾,他接过,继续往里弄最深处走。在徐天眼里,这个世界充满了暗示,这些暗示对他简单明了,别人却视而不见。他享受自己超乎常人的观察和推断力,同时又难辞其扰。一个常人没有机会经历刚才的事情,他现在怎么办?带回一个贾小七的饭盒,记住一个叫田鲁宁的名字,一本红色的册子,这些怕是要在很长时间里扰乱本来按部就班的生活。
当然徐天也知道生活不可能按部就班,尽管日本军队不会来租界,但上海沦陷了,谁知道明天怎样?
徐天走进自己家,饭菜在桌上未动。他缓步走上楼梯,进了阁楼小书房,关上门。
他放下饭盒,愣了好一会儿神,从怀里取出围巾放在桌子上。他几乎忘了,现在围巾和他一起回到了同福里。在外滩的时候他渴望自己是中共上海静安支部的一员,与他们共生死。在淮海路围巾主人对他说话的刹那,他想立刻空白了自己与她亡命天涯,可惜当时她是在逃离上海的路上。徐天要好好平复一下,天明之后去看看田鲁宁,老向说他那里有一本红色的册子很重要。红色,一个需要他认真分辨的颜色。徐天是色盲,红色在他眼里是灰的,就像眼前的这条围巾,他现在也认为是灰的。
徐妈妈吴秀芬是一个典型的上海女人,精致得体。虽然是在家里,头发仍是一丝不乱,剪裁合身的旗袍穿在身上,一点都看不出已经年过半百。她在外边砰砰敲门,“天儿,介晚回来吃没吃过?”
徐天愣了半晌才答应了一声:“吃过了。”
徐妈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他的回答,“真的吃过了?下次要说一声。”
徐天的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反常,“对不起,姆妈。”
徐妈妈在门外小声嘀咕着:“我到小翠那里打麻将去了,真是的,不回来吃也不说一声……”
机场的大门外,田丹像个难民一样被一堆人挟裹着坐在地上,田丹紧了紧大衣领口,身边的人很嘈杂,她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她看着手上的订婚戒指,把它从手上摘了下来。门口守卫着的国军突然在一个军官的带领下整队离开,引发了人群的骚动。田丹在黑暗中找到自己的行李,试图往外走,但是铁丝网拦住了她的去路,她来回寻觅出口,铁丝网似乎漫无边际,田丹无奈愤恨地拍打铁网。铁网外有灯光亮过来,是车队,车队到了跟前,是无数日军到达,沿铁网散开。田丹颓然坐下……
上海的冬夜很冷,冷不过田丹的一颗心。她想不通为何短短一天会出现这样的变故,自己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将父母留在上海,跟着刘唐离开,却没想到刘唐是如此自私卑劣的男人。田丹此时心里头又掠过一阵庆幸,庆幸自己早早识破了刘唐是这样一个男人,庆幸自己没有在更无助的境地被他抛弃。田丹把订婚戒指从自己兜中摸出来,朝着黑暗,狠狠抛出,似是下了决心要同过去决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