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8页)

铁林显得比刚才还要丧,一会儿,铁林往田丹的方向追上。大头自觉有点无趣,“走了走了。”

老铁更是摸不着头脑,“唉,我也走了。”

他一直走到街角,找到儿子扔掉的警棍,捡起来拎回家。

徐天失魂落魄回到同福里,一路上脑子都在高速运转,又像是一片空白。他穿过弄堂进自己家,陆宝荣的招呼,他像没听见一样。

开了门,小翠正在将一块布料在徐妈妈身上比画着,徐妈妈正站在镜子面前任小翠比量来比量去,心里头喜欢得很,面子上却还矜持着,“年纪一把穿这种颜色会不会太出挑。”

小翠嘴巴跟抹了蜜一样,“徐姆妈年纪也不大,看上去跟三十多岁的人差不多。”

徐妈妈窃喜地拍了拍小翠的手臂,“哎哟,不要瞎讲话。”

小翠见状更是开始发挥,“三十多岁是瞎讲,四十多岁讲出去肯定有人相信,这块料子我们一人做一件,穿起来保证你比我好看。”

“多少钞票?”

说话的时候徐妈妈的眼睛还扎在镜子里出不来。

“我专门托人带的,英国货,送姆妈穿,反正我自己也要做,就是不知道陆宝荣做不做得好。”

小翠会说话得很,徐妈妈脸上乐开了花。

徐天进来,自顾自地去凉壶那里倒水喝,眼睛都没抬一下。徐妈妈觉得徐天这样有些不礼貌,清了清嗓子,“回来了,小翠在这里。”

徐天没说话,又倒了一杯水,脑子里乱哄哄一片,根本不知道有人同他讲话。小翠很是识趣,珠目乱飞,“我走了,书摊没人看不放心。”

徐妈妈嗔怪地看了在一边放空的徐天,徐天却完全没意识到,“那小翠,你走好啊……”

徐妈妈送小翠出门,转到厨房,“天儿!”

徐天不动唤,徐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来,“徐天!到厨房来。”

徐天挪过来。

“喏,把肉片切薄一点,特级五花肉,小翠排好长的队带回来,三角地没有卖啊?昨天你带回来的鱼我把鱼头切给她了,小翠这姑娘人是粗一点………”

徐天机械地切肉,母亲说话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直至只动嘴无声。

徐天此刻的心在胸膛里嘶喊奔走。见了田鲁宁两面,受到两次拜托,前一次有关那条船上的药品,后一次有关田丹。田丹在哪里?北方沦陷了,她一定是往南方去,徐天使劲儿想那天她的样子。那张划过眼前的便条是广慈医院的,字迹是随手在慌乱中的记录,便条必定随手可得,上面有半个广慈医院的标志,那她是在医院工作。即使逃难也穿着高跟鞋,她习惯这样穿,一定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她手上有订婚戒指,不知道现在是幸福地逃亡,还是不幸地奔走?她还不知道刚才家没了,而这场灾难的缘故实际上是影佐为了复仇在寻找徐天。无论田丹在哪里,徐天心里说了一万遍对不起,他想为她做一切事,愿意为她去死……

徐天突然被疼痛惊醒,刀切破了手指,他看着血,面色又苍白起来。徐妈妈正巧进了厨房看见了,惊慌地夺了刀,去找东西止血包扎。

徐天怔愣地看着母亲在家里四处翻找的样子,发觉现在他还不能想死的事。一个平静的家刚刚就在眼前毁了,也许同样的灾难会立即来到同福里,危及到母亲。闸北一百万军队打了三个月的仗再加上昨天七个人的牺牲,对徐天来说都不如田家的灾难更直接更残酷。从前在日本认识的木内影佐,原来是有如此强烈报复心的人,必须把他推离自己的生活,徐天心里燃烧着愤怒,但还缺少赴汤蹈火的动力,此时更多的倒是恐惧。

徐妈妈找来了云南白药粉,抓住儿子的手,徐妈妈很心疼儿子,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絮絮地说:“把眼睛闭上不要看,扶住姆妈肩头,怕看到血偏偏自己还弄出血,早知道让小翠切好,刚才她就要动手切的。疼不疼?”

徐天摇摇头,平时清亮的眼神此刻有些呆滞。

徐妈妈没有看出此时徐天的异样,继续絮絮叨叨:“这两天你就是灵魂出窍不正常,要不然姆妈做主,跟小翠接触接触好不好?难得她介主动,加上对姆妈是真的好。你从小到大的毛病就是见到女人不太会讲话,正好小翠爱说话……”

徐天这才想到一桩顶重要的事情,突然抬起头来,“姆妈,我去找小翠。”

徐妈妈看了看表,“啥?现在?马上要吃饭了!”

徐天起身,无视徐妈妈的唠叨摁着手指出去了。

铁林四处张望着追过来,他要找的田丹正坐在红宝石西点店里临窗的地方,店里有一台收音机在播着国军方面的新闻:“……三十万国军成功完成战略撤退,并在南京以北一百里布好防线与日军决一死战。几条短消息:昨日最后从上海飞往武汉的军用飞机,有一架坠毁,据空军方面证实,坠落由于机械故障,不是来自战斗的原因……”

“田小姐好久没看见,还是黑森林加奶油?”

老板熟稔地上前招呼田丹。

田丹从恍惚里抬头,有些无措,“麦先生,我没有带钱。”

“不要紧的,老熟客了,下次结账。”

“我是说这个收音机,多少钱?”

老板觉得有些莫名,“当初三十五块钱买的。”

田丹的声音软糯,却不容拒绝,“卖给我,下次来给你钱好不好。”

老板更有些摸不着头脑,“……好。”

田丹起身去吃力地抱起收音机,连拖带拽地走到店门口。

铁林与田丹正碰个面对面。收音机很重,田丹举起砸到地上,又举起,再砸……

老板赶出来,“哎哎……”

铁林正一肚子气没处撒,态度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哎什么哎!”

老板看见铁林身上的制服住了嘴。

“付过钱了,帮帮我,我想砸碎它。”

田丹看也不看铁林,只顾着跟收音机较劲,铁林捡起收音机使劲砸了个稀巴烂。

田丹脱了力一般,就坐在马路牙子上,铁林也坐下。田丹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一块,“那个日本人叫木内……什么?”

“木内影佐,不是我放走的。”

铁林也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一块,他现在心里无力得很,对这个满脸疲惫却还强装无事的女孩愧疚不已。

不知道什么时候,田丹无声地哭了,眼泪顺着腮边打在她微微皱起的开司米大衣上,洇起一个小小的圆圈,“你说过了,是你抓回来的。”

铁林面对女孩的眼泪手足无措,心里的愧疚又多了一万分,“……不要哭,你一哭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

田丹把脸埋在手里,随意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来,满脸倔强,“哭也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