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第5/6页)
她慢慢地冷静下来,半晌她起身出家门。
日本人依旧在弄堂里转悠着,老马在店门口心不在焉地晾着毛巾,见到徐妈妈走出家门赶紧迎上去,“徐姆妈。”
陆宝荣肿了半边脸,走到她跟前,看见她的神情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徐姆妈……”
徐妈妈像没听见一样,疾步往外,一个便衣堵上来,徐妈妈左绕右绕,大声斥道:“让开!”
便衣按住徐妈妈往回推,徐妈妈突然咬了便衣一口就往弄口奔,弄里的人都出来看,徐妈妈在弄口被两个便衣挡住。
徐妈妈平静地说:“让开!我儿子呢?”
便衣不为所动,墙似的堵在弄堂中央,徐妈妈突然朝他们扑过去,“让开,畜生……我儿子呢!”
便衣搡着徐妈妈不让她往外走,徐妈妈便抓住便衣的衣领和便衣撕扯起来。
徐妈妈的大衣被便衣扯掉,冲出了第一层重围,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便衣冲过来按住徐妈妈,徐妈妈的身体重重地撞在小翠书店外面的柜子上,小翠从自己铺子跑出来,尖声喊着:“打人了,快点来帮忙!”
陆宝荣见状急了,喊着冲上去,又被弹开,老马看不过了,也冲上去,同福里的人都上去了,小翠抓住徐妈妈的手臂往回拉,同福里的人将徐妈妈和几个日本便衣隔开,整个弄堂里厮打成了一团,小翠头脑发热,扑了上去,片刻被便衣弹到墙上。徐妈妈从后面被一个便衣拧住胳膊,陆宝荣赶紧去扯开他,被便衣挥倒,小翠又咬住便衣的胳膊,让便衣推了个趔趄,老胡见状也冲上去了,胡乱打着,徐妈妈摆脱了便衣的钳制,一步步往里弄外走着。
徐妈妈听着同福里嘈杂朝天,嘴唇翕动着,红了眼圈,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将眼泪生生逼了回去,徐妈妈快走两步,抄起来一个铜脸盆猛地往地上一掼。
顿时,同福里厮打着的邻居和便衣都停下了手,俱都无声。小翠心惊肉跳地看着徐妈妈,徐妈妈整了整衣服头发,妆容狼狈,声音哽咽,“……都不要动手了,谢谢,叫大家回去,我家里的事不要连累一条弄堂隔壁邻居,我不要这样。”
徐妈妈微微抬着下巴往家里走,进了家门,她像是虚脱一般靠在桌上,连喝了三杯凉水。
小翠和陆宝荣跟着进来,关切地问:“徐姆妈要不要紧?”
徐妈妈眼中带泪,没有说话,陆宝荣絮絮地说:“这几天看不到你,大家心里都担心。”
小翠问:“徐先生还没有回来呀?”
“是不是找田小姐去了?报纸上她和刘唐今天……”
小翠瞪了陆宝荣一眼。
“……报纸上说啥?”
“没啥。”
陆宝荣赶紧说道,小翠白了陆宝荣一眼,“报纸登田丹和刘唐今天订婚。”
陆宝荣嘟囔着:“拿眼睛瞪我,自己又讲。”
“我叫你不要讲,都讲一半了徐姆妈介聪明的人猜也猜得到。”
“你这张嘴巴迟早要坏事体。”
“好了好了,好人都是你做。”
陆宝荣小声说着:“徐姆妈本来就心里不舒服,让你这样一说更加……”
徐妈妈置若罔闻,“老玻璃。”
陆宝荣答得干干脆脆,“哎!”
“我连弄堂都出不去,帮我买两根油条。”
“噢!”
“钞票带去。”
小翠按住徐妈妈的手,陆宝荣转身就走,“我请客好了!”
“徐姆妈,你们家到底出啥事体了,日本人天天在门口……”
徐妈妈跌坐在椅子里,“我也想问我儿子。”
牢房有一眼小窗,太阳射进来,歪在角落里的徐天睁开眼,他看着铁栏窗外的太阳,忍不住抬手挡住阳光。日光照在他的皮肤上,更显得他皮肤苍白,甚至能看到血管,徐天的一双眸子却是熠熠的。计划在有条不紊地实现着,田丹一会儿就能回到同福里,如果幸运的话,自己也能走出这个地方。他现在很担心姆妈,姆妈现在一定知道自己一夜未归了,徐天不忍想象姆妈着急的样子,他蜷起瘦长的双腿,环住双膝,将额头抵在膝盖上,深深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同样的太阳,从封着的后窗缝隙射进来。田丹在房间里翻找东西,她翻到了一支螺丝起子,她把起子藏入衣服,看着穿衣镜,整理自己。田丹朝着镜子里的自己扬了个笑,先是生疏地笑着,继而是甜美地笑着。她看着自己的笑恍若隔世,笑着笑着,眼角便渗出了眼泪,她靠着墙一点一点地滑坐下去,环住双膝,也像徐天惯常的样子,将额头抵在膝盖上,无声地抽噎。
徐妈妈面无表情地大口吃着东西,小翠看着徐妈妈吃完最后一口松了口气,“……胃口倒还好,身体第一要紧。徐姆妈你是没看见,昨天徐先生出弄堂的时候老威风了,他一个人打五个,吓得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平时真的看不出来,文文静静打起架那么凶。”
小翠挥舞着拳头模仿着,“哎,就这么一个拳头,打出去日本人就晕倒了。”
徐妈妈打断她的话,“你看见了?”
“我看到了呀,宝荣哥也看见了。”
“他没说啥?”
“他说再会啊,然后就叫我把陆宝荣扶回去。”
“小翠你忙去吧。”
“我没事,陪陪你,要不要喊宝荣哥?他脸上昨天叫日本人打了一拳,头昏沉沉的反正也做不成衣服。”
“……要都没啥事,陪我打打麻将。”
“好呀,他昏沉沉的正好赢他的钱。”
小翠把桌上的油条稀饭收走,转身去招呼人进屋打麻将。
金刚的尸体被抬到了仙乐斯的大厅,放在了柳如丝平常唱歌的舞台上,金爷先是缄默地站着,满脸疲惫地示意站在一排的手下先出去,可是没一个人动弹。
金爷暴怒着把他们都撵出去,独自坐在金刚的尸体旁边,“金刚啊,我也没什么话好说,虽然我们是兄弟啊,但是你死了活该,谁要你那么没有脑子,那么冲动,什么都靠蛮力!”
金爷越说越激动,他站起来看着金刚双目紧闭,躁郁得犹如困兽,“到上海混码头,我就是你这么一个兄弟,可是害我的也是你。现在躺着舒服了吧,你不是喜欢躺在这个地方吗,那你就一直躺在这里好了!死了比活了好,你晓得我比你辛苦吧!好端端的本来就要发财了,你看,同你说你也听不懂,你也不会听。我告诉你啊,白老板这个仇我是不会给你报的,他不弄死你我还要弄死你呢。怪谁啊!怪你自己没有福气嘛!我是想带着你一起享福的……”
金爷说到这儿,突然哽咽了,他叹息了一声,情绪低落下来,“要不要回苏北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