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10页)

这里面一定有海天集团一个精明的算法,而我一时不能马上想清楚,我唯一能确认的是,这是一种相当高明的营销,几乎没有任何道德和法律上的漏洞,他们确实是开发商,客户确实拥有房子,在源源不断的现金涌来的同时,他们的房子也会不断地流通,总有人会带走现金,而留下房子……在一个画册里,我找到了海天集团的全景图,是一个足有一米长的拉页,那简直是一个疯狂的帝国,在漫长的海岸线和桂海市中心间,密密麻麻地有四五十个楼盘,海洋城、海景城、海风城、海韵城、天色景园、天开城、天洋城、天际世家……一期、二期、三期、四期……这恐怖的楼盘足以容纳三十万人之巨,有少数部分是他们自己开发的,有一部分是他们收购的烂尾楼,大概有一半的楼盘标明是在规划,或者在建。

控制如此之大版图的建设和销售,除了胆识和统筹能力,他们一定需要一个组织紧密、纪律严格的庞大队伍来实施,他们会像军队一样高效、果敢、无情,也一定会有很多武器,各种洗脑、培训、地面活动……想到这些,我不禁一阵头皮发紧——仿佛看见了一个身着华丽大袍的蜂王,正安坐在其精心构筑的蜂巢之中,指挥着上万的工蜂,开始着更庞大的建设。

常青青显然已经陷入到这样的梦想中无法自拔,而我在她身上看到的确实是无法言说的幸福,三十万确实在北京什么都买不了,即使拿去付了首付,也不会有这里的新鲜空气、鲜花和大海,何况,这里马上会有上万她的“亲人”,她给我看他们聚会的种种照片,热爱祖国的歌咏比赛,偏远的海岛之游,厨艺大赛,老年团体操培训,健康检查,年轻人的越野拉力赛……她说每个星期都有大型的游乐活动,他们团结如一家,彼此携手,共同打造一个属于未来世界的幸福乌托邦,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在这里获得了终极的幸福之感,她那些沧桑的岁月,因为这个幸福的结果,反而成为一种光荣的伤疤。

我们聊了很多,后面她刻意避开谈回报,谈钱,我想看一下合同她也不给我,她说所有的合同和资料都被上家的亲人精心保管着,她对他们绝对信任,因为他们在彼此给予幸福。

“但你没有自己的儿女在这里啊,你会孤单吗?”

“不会,如果你也在这里买了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

“那你亲生的呢?”

说起这里,她有点忧郁,她退休后一直住在松榆里的老房,女儿结婚的时候想要借她的房子先住一阵,要她回国家体委租一间宿舍过渡一下,因为女儿还凑不到上松榆里买房的首付,而她也不愿意将存款全部赌在女儿的身上,女婿更应该为房子的事情负起责任。于是她们母女闹翻了,女儿后来买上了房子,虽然照样每周回来看她,但绝不会在松榆里住上一晚,她每夜孤单入睡,直到另外一个老人将她带来桂海。

在吃饭的过程中,她突然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在北京的日子苦够了,早该得到解脱了。”

我猜到她可能不仅仅是因为丈夫去世得早,和女儿又闹翻了,也许还会有别的心结,我脑海里突然想起一个名字,那是六十年代初国家女排的主力二传,苏惠。“当运动员确实也有点苦——对了,你应该认识苏惠阿姨吧。”

她夹起了一条梳子鱼,放在嘴里细细地咀嚼了一阵,一阵思索之后,灿烂地笑了。

“哪里是认识,我们在北京青年队的时候就是队友,后来也一起同甘共苦,我也邀请她来桂海,她说她得把孙子带到四岁再说。”

常青青以前叫作常青,她说那时候她相貌是全队里最小的,而常青这个名字总让人想起洪常青,太严肃了,于是她就改名为常青青,既有活力也充满了动感。她找出一张年轻时的照片,好像生下来她就应该叫这个名字似的:朴素的衣着,纯净到极致的笑容,在北京的漫天黄沙中也像白玉兰盛开。我不禁惊呼:原来那个时代的女选手这么漂亮啊。

她说那时候有多苦啊,北京队建队的时候,场地是队员们自己修的,到开春的时候,所有人都动员起来了,冬天的冻土化掉了,正是劳动的好时候,在先农坛,她们用锄头把土都翻了一层,用大碾子碾压场地,常青青用手扶着杠子,苏惠就在前面拉绳子,最后修成了沙土的训练场。

北京队自己没有碾子,就到国际俱乐部去借,没有车拉,自己用手推,一直推到现在的首都体育师范大学那里,常青青比画着,说那距离,相当于从现在的王府井到三环,整整十五公里,脸都被吹僵了,手指也肿了起来,饿的时候,就背着大风啃馒头,累吗?谁都没有说,因为自己的场地就要修起来了,激动着呢。

场地修好了,漫长的训练却是枯燥的,休息的时候更枯燥,电视也没有,也不能随便外出,常青青最主要的爱好就是唱歌,她在宿舍里不停唱啊唱,一个晚上几乎会把全部会唱的歌唱个干净,《喀秋莎》《划船曲》《送红军》《我的祖国》《海浪》……常青青嗓子好,苏惠就自觉给她伴和声,就是在歌曲末尾呜呜几下,或者在小节间隙幽幽地“啊,啊,啊”几声,一首接一首唱下去,直到唱到大家都困了。

“后来运动来了,我被调整了,调整以后,虽然算不上阶级敌人,但肯定是另外一个阵线里的,我倒霉在出身不好,其实也没有什么,我的父亲解放前在日本公司当职员,就被定了资本家,最后成了反革命,因为他会唱周璇的歌,有时候哼给别人听,并且,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还哼,哼给小青年听,罪证就是毒害小青年。”

“当时来了宣传队,就让我走,我就去谈啊:你凭什么让我走,你要论水平,我是最好的,我成绩也最好,表现我也不差,你凭什么。当时他们是这么解释的:组织上让你走,你就走,组织上让你留,你就留。那你有什么办法啊,你每次找他他就这么跟你说。”

常青青说到这里不仅长叹了一口气,将最后一点剩饭倒在了菜碗里。我赶紧抢过碗碟,收拾进厨房里。她也不劝我了,只是追着我继续说,她在兴头上呢,我没有任何借口去打断她。

后来她下放北京标准件厂劳动,北京标准件厂在鼓楼附近的一个破庙里面,大风呼呼地从破碎的窗户里灌进来,接受改造的工人就在里面劳动。

她彻底从国手变成了车工,做标准件,还学了一手漂亮活。标准件有粗有细,倒边要分毫不差,还要用车刀细细地磨棱角。上班是三班倒,经常昏天黑地的。早上六点上班,五点就得走,有一年冬天她骑着车去上班,突然听到后面“哗”一下,一锅泔水泼了下来,烂菜啊、粥啊,半路杀出来泼到身上了。谁知道那时候是谁恨着她了,反正她也没有反抗的权利了。后来她还带上了徒弟,徒弟根本吃不得工厂里的苦,有一次干活干了一半说要上厕所,竟然倒在厕所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