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7页)

她挣扎着往后退,身体和裙子的每一寸都飘扬起来,我手上加快了节奏,她又不得不把手从脸上拿下来,抵抗越来越猛烈的粉尘,用撕裂的喉咙对我喊叫:“停,快停下来。”

我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更猛烈地把粉末都撒向她,她美丽的头发、脸上,还有肩膀都沾上了那肮脏的东西,更多的粉尘,似乎都在穿过她本不存在的躯壳,像暴雨那样密集,飘进了厨房,这可怕的景象让我腿部发软,而更强大的意志支撑着我:决不可有半点的怜悯和软弱,否则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她带着绝望的哭泣,彻底退入到了厨房的里面,那所有我见过的眼神都已经消失了,成为了只有轮廓和没有任何水分的空洞,仅仅是几十秒之内,她就撕心裂肺地流尽了所有的泪水。她也许将彻底死去,那仅剩的线条和色彩,也将统统死去。我从未想过我会如此暴戾邪恶,那把内心的尖刀一定也分裂了我的面部——我看不见自己了,其实此刻我眼里只有她,那个在不停融化和分解的形状,那个没有生命没有血肉的形状,根本不配存在于这个世界,更不配游荡在我的房间。

她的头发在向后面飘去,那仅剩的裙裾,彻底无法裹拢在腿上了,轻得如同纸张一样,全部甩在了她的后方。生石灰撒得到处都是,玻璃上,门框上,我的肺部充满了呛人的东西,似乎瞬间膨大了很多倍,马上就要爆裂开来,努力的呼吸只会换来更刺痛的感觉。我追着她进入了厨房,那个装石灰的纸包已经完全散开了,我用五指将它努力拽紧,如同擎着装满雷电的石块。她已经无处可退了,反抗的力量越来越渺小,冲进厨房的时候我的头撞在了门上,我浑然不觉,只是继续死死地逼着她,保持充满攻击性的距离。

一种神秘的风,在厨房里鼓荡着,它不是吹响某个方向,而是一种乱流,如同飞机在云层里遇上的湍流,那个装在窗户上的直排风扇,开始慢慢旋转起来。

“天啊,你,你……”她还想说话,只是后面的咒骂或者哀求,已经消失在一种业已越来越强烈的风暴之中。

那种绝望让我的狰狞发生了某种坍塌,似乎知道那具美丽的躯壳,那个对我从无恶意的心灵,即将从这里永远消失。她将去哪里?也许真会有一道来自天堂圣洁的阶梯,将她缓缓迎接上去,或者是这一切从未真的存在过,明天北风呼啸,炉火亮起,灶堂飘香的时候,她从来也未来过,她从来也未存在过?

这一点点悲哀的念头让我手上的动作停留了片刻,她那快速缩小的形体看起来已经不会对我有任何威胁,每一秒钟都会有一个厘米在消失,石灰所形成的障碍也消失了一点。我看着她,想要确定这曾经和我拥抱过的美丽,究竟从何而来,究竟还原一种怎样的哀伤或者惊恐,如同猎人在盯着一只刚刚被射杀的梅花鹿。她蜷缩在那里,喉结发出浑浊的咕咕响声,动作越来越微弱。

然后,在那种越来越微弱的气息之中,她似乎找回了体内的一点平衡,我在想象,她即将起来,和我做最后的告别。

“你,你这个畜生——”她突然用尽最后的力量吼叫出来,尖利得刺破了我所有的怜悯,那把尖刀,真的凸显了出来,狠狠刺中了我的胸口。

然后她把双手全部从脸上拿了下来,手臂像突然长出了一倍,伸向我的喉咙。

指尖传来锐利的寒风几乎让我瞬间窒息,我本能地斜过身子,把左手的东西,那包装满雷电的石块,全力掷向她。

手臂不见了,她继续缩在橱柜的角落哀嚎着,翻滚着,石灰起的作用,就像将她投入沸水那样猛烈,我盯着这可怕的场面,身体被一股虚脱紧紧攫住,那种哀伤如此持久,总在我松懈的时候重新翻滚。

然后她平静下来,摊开了四肢,整个身体呈现出和石膏雕像一样的白色,一种完全死亡的白色,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水分,只剩下轮廓的立体的白色,存在得全无意义。时间停止了,唯有我站立着的寂静,和她彻底倒下的寂静,还有那个丑陋油腻的风扇,在转动最后几圈。

她并没有完全消失,或者说在没有石灰继续撒向她的时候,她又停止了消失,在那风扇快停下的时候,她又要站起来了,右手扶着肮脏的地面,裙子上沾着恶心的污水,又要站起来了,那完全只有轮廓的嘴唇也开始颤动,一种神秘的色彩,悄悄地爬了上来,像床单上色彩斑斓的小虫。

我冷静地从右侧裤袋里掏出了那个小瓶子,拧开了盖子,将液体撒向她。

那里面是我在菜市场弄到的,某种小动物的血液。

随着殷红的雨点,那块石膏出现了很多裂纹,它们不停延伸、飞奔,而绝不彼此交叉,最后将它碎裂成无数的小片,如同大雨在洗涮充满瓦砾的战场,如同黄昏降临烈日过后的浩劫,它碎裂为越来越小的碎片,直到无法辨认,直到成为沙砾,再彻底分解为尘土。

那个腻着油污的可恶风扇,又在不安地旋转起来,还伴随着巨大的抖动。

风声从厨房通向外部,那是异常沉重而猛烈的风,已经获得了被另一种形体灌满的重量,风扇越转越快,就像盾构机在搅拌着上千吨泥水和土壤混合着的黑暗。

风扇撕碎了所有坚固的空气和气味,它带着轰响最后狂热地旋转了几十圈,又停下岿然不动。

我的厨房撒满了鲜血和生石灰,杯子上,碗碟上,灶台上,金属的水盆上,绿色的橱柜上,血点随处绽放着,不管那个背景是绿色还是灰色,是光滑还是脏污,随处生长着,如同被燃烧殆尽的荒野,又获得了一种诡异的生机。它们对于厨房来说,就像野花对于废墟。

我扶着厨房门缓缓坐到了地上,我想象,此刻我坐在夏日的池塘边,美丽的鹅掌菌在悄然生长。

第二天,当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我犹如走出了一部无比漫长的哀伤电影,我曾经活在里面浑然不知,她的美丽也从来无人知晓,除了我,这世上的一个秘密永远被封存了起来。她似乎永远消失了,如海水消失于沙砾,露水消失于阳光。而我的生活,势必要继续下去。在亲手结束这个美丽又危险的幻梦之后,我惴惴不安地过了几天,每个夜晚都需要重新确认这是否真的已经结束,厨房洁净如新,音乐永不间断,一切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李小芹的妈妈后来又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她去派出所报了女儿失踪,派出所的警察并不接受她的报案,说只要有短信过来,那就证明她并没有失踪,李小芹几乎每隔十天才会给她发个短信,内容全是相同的:我很好,请放心。手机号码依然不会固定,好在总是在两个地方,要么桂海,要么北京。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我反而轻松了起来,至少她交给我的任务不是那么迫切了。李小芹也许正安稳地活在某个地方。我继续着我在“云飨衣裳花飨容”里的漫游,兴致越来越浓厚,这里面有两个目的,第一,我是个天生的厨艺爱好者,那个神秘的厨师勾起了我巨大的好奇心,仅从图片,我也能认定他是我见过的众山之山。第二个是我有可能从里面发现李小芹的踪迹,群成员鲍尔丁或许和她有密切的关系,他们还对话,那两个问号虽然没有下文,但可以肯定,李小芹是最早加入这个QQ群的人之一,她和鲍尔丁很熟悉。当然,如果没有第一个原因,那么我追寻李小芹的事情很有可能就不在这了,我大可以马上结束,或者换个地方尽点义务,我来这里和其他人没有两样:厨艺,神往,或者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