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5页)
在转身挪步之前,他说:“其实美食美食,那个美字就放在前面,我不把它理解为美味,而是美学,如果做不到极致的美学,那我们还是和野蛮人一样撕碎着食物来吃。”
他又走进备餐室,去取下一道菜,我品味着他刚才说的话,联想起日常餐馆里那些各种碎裂方法的食物,狼藉不堪的骨头和肉块,脱皮而瘫软的禽类和鱼类。这种美学确实也太难实现了,大多数厨师只能在个别菜品上实现,而其他的都无法保存食物原有的风貌,让它们像在生长时那样自然,葱段、辣椒、酱油、蒜泥,这些五颜六色的配料是大多数厨师实现美学的手段,以为只要有了鲜艳的颜色搭配,就是美学。
他端过来的第二道菜是清蒸鲤鱼,一个日式织部釉格子纹长方盘,刚好符合它的身段,看得出他用的是完全密封食物的干蒸法,鲤鱼只析出了很少的汤汁,那完全是来自它自身水分里的汤汁。
“来自四川的峡谷鲤鱼。”他介绍说。
我想了一下那峡谷里的激流险滩,和鲤鱼奋力游动的场面,一丝止不住的灵感又冒了出来。尝了一口之后,我说:“真的好像,其实,这味道并不是它们生长的环境的问题,而是它们的处境问题。”
他完全听懂了我的话,似乎找到知己般的开心笑了:“完全是正解,一般人会联想到它生活在没有污染,水流异常活跃的自然之中,那就肯定是美味咯。其实这样也就普通了,因为没有污染的水域也是很多的,但峡谷是不一样的,那里面水流太激,太险恶,礁石和漩涡都太多,鱼类不得不不停拼搏,才能找到一点舒适的环境,但那种环境又会被马上破坏,所以它们不得不穷其一身,去寻找一个安身之地。你说这样野性、这样疯狂的鱼类,它的滋味是其他鱼能够比拟的吗?”
我说,那不就和鲑鱼是一回事,这种鱼类生灵必定要向江河洄游,中间要渡过咸水到淡水过渡,渔夫的滤网,黑熊的爪子等诸多凶险,朝那个它们注定会死亡的地方逆流而上,产卵之后也失去自己的生命,因此,它们也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鱼之一,也有鱼肉中最美丽的颜色。
我彻底服了,这种鱼的滋味,确实比我家乡的野生鱼要更好一些,我们那里的湖泊貌似风波险恶,其实底线还是很平静的,鱼群肯定是在那里安全游动。
此时我已经饥肠辘辘,那一条鱼基本不能填满胃部的十分之一。吃到后面,我恍然想起那种鲜味肯定不是完全来自于鱼的自身,因为它的甜味淡了一些,于它的野性有点不合情理,照道理它应该是甜味超出鲜味更多才对。
我试探着想提出我的问题:“你这种鲜味其实是来自高汤还是提鲜剂。”
他反问我:“你敢肯定不是来自味精,或者鸡精吗?”
我回答当然不是,他又追问我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提鲜。
我说太多啦,主要是在亚洲,各地都有古怪的提鲜方法:“用菌类是很普通的,海边的渔民有的会用鲣鱼或者一种海苔去提鲜,还有很多种贝类,据说有一种南海的贻贝是极品。”
我的回答还是让他吃惊不小,他最后仍然用一个补充压倒了我,并没有给我正面的回答:“其实最神奇的是日本的一种海带,捞上来不能用水去洗,只能在沸水里很快地滚一下,就是焯上个几秒钟就得捞上来,那锅汤就成了高汤,鲜得不得了,啧啧。”
啊?看着我震惊的表情,他更加地意气风发:“其实我用的都不是。”
然后他转移了话题,那条鱼被我们飞快地吃得就剩一副骨架,虽然吃得很快,但我们无疑都是小心翼翼地,那个骨架留在棕绿色的盘子里,陶器呈现出一种陈旧而古朴的气息,如同将一条活鱼变成了一块化石。
他开了个玩笑:“你看,这不就是它的最好归宿吗?多么生动的骨骼标本。”
然后他斩钉截铁地说:“这也是吃的艺术,即使是残渣也看起来像个艺术品,啧啧,这简直美极了,如果没有对美的感动,那怎么能算得上是美食家呢?”
他的表情认真得就像在演戏那样,虽然他确实有点胖,有点过于自大,但这种夸张荒谬的台词,确实能让赴宴的女孩充满乐趣。
他再度起身,端上了第三道菜,两个陶碟里盛着一块五花肉,五花肉的下面压着一大块干鲍鱼,肉汁鲜活地流淌下来,和棕色的鲍汁混在了一起。他和我一样,突破了搭配的禁忌,尝试了肉类和水产。他介绍说这种陶碟是日本的唐津窑,一名日本料理大师手工烧制的。
但我的兴趣点落在了那块五花肉上面,它竟然有着令人无法想象的精妙质感,每一层都是一样的厚度,一分半厚的皮,下面刚好是一分半的脂肪,再连着一分半厚的瘦肉,再是同样一分半厚的肥肉和瘦肉。这简直就是造物的奇迹,按照常理来说,再好的土猪或者牧猪,每一层都会比这个略厚一些,更无法达到这样肥瘦完全等量的效果,即使是传说之中,我也想不起这来自于哪一种猪。
我陷入一种强大的震撼之中,更不敢用刀子或者筷子破坏这艺术品之分毫。
他看着我发愣的样子,说:“吃吧。”然后他将那块猪肉一筷子夹去了一半,非常享受地大嚼起来,此刻他彻底放弃了矜持和高傲,肯定和我一样非常饿了,这种吃相显然已经把我当成了朋友。
那块猪肉证明了那四壁的白色,可以制造出无损的灯光效果,此刻它油光泛滥,浓香四溢。他在吃完了那一半后才告诉我,这是一种奇特的猪,是安徽某地野猪和家猪的杂交品种,两种的血统都很优秀。至于肥瘦相间的效果,那并不是来自散养和放牧,而是运动,这是他的点子,他要求投资给养殖户,给猪修了一条狭长的,由两面泥墙夹成的甬道,猪走进那里就被挤得不能转身,也不能选择方向,只能顺着甬道不停往前走,走完一圈大概有三百米,他精确地计算每日需要的运动量,让养殖户将猪赶进甬道,最后达到完美的肥瘦效果。这是任何饲料和环境做不到的事情。
这道菜我敢肯定没有任何的提鲜,他说网络上的那些传说有很多不实之处,他的菜肴有百分之六十都是不使用提鲜剂的,那百分之四十的使用,也是极其微量,尽量不让人察觉。
我们意犹未尽地吃完这道极品大菜,然后他给我端来一盘白瓷盘盛着的腊味炒饭:“这本来就是给你特制的菜谱,你是湖南人,照刚才那种吃法,你肯定没有吃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