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6页)
在我们谈话的最后,我说:“不管怎么样,谢谢你的那顿饭。”
他也惨然笑到:“也谢谢你送了下白一晨,她真的没有什么朋友。”
提到白一晨,我想起她最后那种恐惧,那提到的气味,那究竟会是指的哪种,我恍然想起个答案,但是不敢确定:“那顿饭里的提鲜剂,到底是什么?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他用死亡降临般的深邃空洞眼神茫然思索:“你该不是想拿秘方去卖钱吧?”
我说当然不是,我知道你的手艺从此以后无法复制。
他哈哈狂笑起来,甚至惊起了那个只顾埋头玩钥匙的狱警,怒声呵斥他。
鲍尔丁最后用一种神秘的声音,颤抖着告诉我:“那是一种肉,敢使这个的都得碎尸万段。但我忍不住好奇尝了一下,太鲜美了,把它做成高汤,即使被稀释一千万倍,还能同样的鲜美。哈哈,哈哈,于是,它就成了我的秘方,你们全吃了,全吃了……”
我的胃部开始痛苦地痉挛,忍不住俯下身子干呕着,呕得昏天黑地也无法抬头,甚至都无法抬头看他一眼,那再次响起的哐啷哐啷的铁链声,告诉我他已经走了,我决心将这个秘密永远保留下去。
三个月之后,我和吕晓薇结婚了,我在燕郊买了一套两室两厅的房子,只背负了百分之二十的房贷,最后剩下的钱我和她去马尔代夫旅行了一次。我们过了幸福的几个月,但交通上的问题太烦人了,我们每天清早六点就得出门,挤上那趟北京最有名的930公交车,就是永远有四五百人抢一辆车的那趟。我应该再买一辆车,但牌照价钱已经开始暴涨,即使去租一个牌照我也感觉无力负担,我的计划不得不一再推迟。
搬到燕郊以后,我的厨房比以前的大了一倍,但再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做饭了,基本都耗在路上,回家之后两个小时之内必定会睡着。但我觉得生活有希望,为了继续在这个城市隐身下去,把过去的那个噩梦彻底忘掉,我换了个工作,在另外一个杂志做首席记者,比以前降了个档次。好在我的影评之路已经打开,我经常在公关公司的邀请下为电视剧或电影造势,这比单纯拿稿费挣钱多了。她无疑是很爱我的,我也决心呵护好这个小小的家,但总是感觉有点力不从心,在燕郊的生活大多数时候是异常劳累的,我怀念以前家里灯火通明,一群朋友都等着我端菜上桌的日子,也怀念可以和冯大卫没完没了在球场厮杀的日子,但我终于不年轻了。
又过了一阵子,吕晓薇怀孕了,我得更早起床,在公交车上给她占个座,然后下班也要和她一起挤车回家,用自己的双手保护好她。她催我无论如何将来得买辆车,最好在生孩子之前,等生完孩子之后还得换房子,她爸妈过来后,这个小房子根本不够住。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生存压力,有时候免不了抱怨,长吁短叹,她脾气慢慢也不那么好了,我们开始慢慢有了一些争吵。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外面的快餐店吃了晚餐,然后我回到家里就赶紧打开电脑,为一家杂志社撰写七千字的电视剧人物分析,这意味着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的开始,我得一边写一边回过头去看剧情,整个晚上我都得泡在上面,然后白天抓紧一些时间趴在桌子上打瞌睡,那个抗日谍战剧看得我头昏脑涨,她却非要我出去买点酱牛肉,还得买刚卤出锅的,一定得是热的。我说我根本没有空,如果我走出小区跑一趟,那么整个复杂的剧情整个的头绪又得重新想一遍,至少得让我把想好的全部都写下来再说,不然出去一趟就给忘了。
她打开了冰箱让我看,那里面确实空空如也,只有一点零食和饮料,我都不知多久没有想起过做饭这回事了,然后她的眼泪就簌簌落了下来,我非常心疼,但无论如何也不肯下楼去,只叫她吃点饼干垫一下,我坐下来重新写,怎么都心不在焉,只好胡乱凑合了事。
夜里她把手搭在我的胸口睡觉,不知怎么突然又抽泣起来,这个阶段的女人是异常脆弱的,总有很多不必要的联想,她说等她肚子大了这日子更没法过了,进入了待产期该怎么照顾她,以后生了孩子加上她爸妈五口人怎么住。我一边安慰她,一边自己的心情也跟着灰暗起来,好不容易等她睡着了,我又进入了胡思乱想,似乎这种乱想能让我从残酷的现实中暂时逃离一下。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每天累得一睡就死,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但这个夜晚有点离奇,我睁着眼睛看到了很多灯光,它们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依次照耀过来,就像过去经历过的很多车站,一个又一个,每一个车站都似曾相识,每一个车站都似乎无法重复,我陷入迷惘中,搞不清这么多的车站对于生活的意义究竟何在。
终于,我进入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巨大车站,在那里,提着编织袋的打工者和背着背包的学生川流不息,各种熟食的恶心香味搅拌在一起。人群将我推向了一个候车室,那个蓝色衣服戴着红袖章的女人还站在一把凳子上,拿着高音喇叭对人群大吼:“请大家不要拥挤,请大家按秩序排队!”
然后,我几乎是本能地,命中注定看见了她。她依然还站在那里,那件金黄色的如松鼠般明亮的毛衣依然醒目,看见我进来了,她欣喜地朝我挥手,我走过去,就好像刚刚半个小时前约定了在此地一样。她一把挽过我的手,说:“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你看。”她举起了那张火车票,上面还是写着21点17分开,我们至少还有三个小时!我试图辨认其他的内容,却怎么都再也看不清了。
外面依然是暴烈的春天,我也把外套脱了拿在手上,可以肯定这是南方,几个男人坐在广场上玩纸牌,身边放着一些零钱,两个小女孩坐在旁边的巨大编织袋上,低着头像是快要睡着了。她挽着我的手,迅速地离开广场,她说:“有的事情你不能忘记了,回忆永远不会待在原来的地方。”但我确实想不起她以前用过的那个电话号码了,试了好几次,总是会错掉一个数字,无法去肯定它们。
她说:你爸爸是个很可爱的人。
我说:你爸爸也是这样的。
我们不约而同不去讨论母亲的事情。
在我们小的时候,我们经常去一条叫做鱼店街的小巷子玩,那个小巷子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陡坡,用一级一级的麻石台阶连接在一起的,有很多地方并没有连接,裸露着泥土和很多形状不规则的石块,就像打了结的草绳,那绳结是一些米粉铺、米店、鱼店。这种绳结可以说明当时的工匠是多么随心,他们根本不讲究任何材料和工艺,也许这些街道根本是用麻石的碎料修成的,还掺了很多的鹅卵石。下雨天那里经常打滑,我在那里至少摔过三十多次,但我很奇怪那些挑夫为什么不摔,巷子的最下面就是小南门码头,他们挑着巨大的米袋、辣椒、油料和石灰一级级向上攀登,倾斜的街道,倾斜的天空,倾斜的肩膀,但那根扁担永远是笔直的。有时候我们从那些担子下飞快地跑过,一头撞得他们摇摇晃晃,等他们停下来怒吼的时候,我们已经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