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6/7页)
那时间生意冷清,店里工读生跟老板娘都有点放松的感觉,所以他喜欢这时候来。书架上有杂志报纸,还有些翻译小说,他喜欢看的是一本植物的图鉴,总是会抱着那本图鉴,坐到吧台来。身上穿着那套制服,坐在其他地方总觉得像是来临检的,在吧台最边边,其他客人看不见,那儿靠近老板娘操作咖啡机的位置,旁边就是洗手槽了。他坐在高脚椅上,可以看见她们动作着。
“她不见了。”他说,好像老板娘听得懂似的,她说不要叫她老板娘,跟大家一样喊她美宝就可以了,但是谢保罗不习惯喊她的名字。“他们说她死了。”他又说。
美宝用白色抹布擦着玻璃杯子,还会拿起来对着光线仔细察看,她手臂抬起的方式,白净的臂膀、光洁的手肘、纤细的手腕,像某种植物的花茎,非常美丽。
那段时间,他总是对美宝说起轮椅女孩。大家传说咖啡店店长漂亮,所以男人都跑去喝咖啡看正妹。于他来说,美宝就像一个秘密的树洞,能够让他倾吐心中最私密的事物。他总是坐在那个位置,待上半小时,美宝一直擦拭着玻璃杯,仿佛一种仪式。他低声说话,工读生也没过来打扰,从来,自己都是其他同事的听众。他安静,不生事,无论谁说什么,都听过就算了。他天生长就一副来听心事的模样,人生经历如此多变故,他似乎对什么都了然于心,也入不了他的心思,摇动不了他的低沉。但他心爱的女人死了,像烟尘消失于空气,他甚至无法去为她上一炷香,他不知道她的身世、身上的疾病、死去的原因,这样的爱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非得经过不断地诉说,才得以成形。
钟美宝以及阿布咖啡店,某个程度来说,使他没有濒临崩溃,没有逃到另一个不会想起女孩的地方。他又进入生活最平凡、最低阶的日常。有一天他自己想通了,不再接听他撞死的女人家中任何人的电话,他也不再汇钱入账户,如果可以,他希望搬到这栋楼来住。能够的话,他就要住在女孩的隔壁,即使她已不在此处。
漫长的黑暗之中,那个梦来临了。
那是在一次消防安全演习,他负责检查一百多户的室内烟雾侦测与自动洒水系统,得挨家挨户检查。他终于进入了女孩的屋子,但已经是其他人居住了,不知格局有否改动,但他注意到屋内的无障碍设施并没有拆除,他看见那些方便轮椅推送的拉门,地板无一处突起的平整,甚至橱柜电视柜书桌都设计成方便轮椅使用的高度,浴室里防滑的扶手,他忍不住溢出了眼泪。
此后,那些人家里的格局、摆设,以及面孔,都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次,伴随着每日的巡逻,夜里回到住处,他做了奇怪的梦。
他只是个平凡得近乎蝼蚁的男人,内心背负着无法清偿的罪咎。他孑然一身,不配得到幸福,然而夜晚一入睡,那个关于摩天大楼的梦境来临,他却可以自由在那栋楼里游走。巨大的建筑,变成剧场剖面,每一层每一户都是开放的,这不是他的创举,百货公司就是这样的形式,差别只是这里是住家。他就像电影里穿梭不同片场与故事的演员,跳跃穿梭于这些大小不一的“住宅”,立面剖开,光亮亮地,都带有一种舞台气息。
梦中为他开放的摩天楼,每一个楼层都标有不同的楼称与户名,以数字编码,但因其开放性,也能从外观判断,他以或飞或走或忽而穿行忽而出没的任意形迹出入其间,随着心念转换,所处的楼层瞬间转变,那些建筑内部的样貌都脱胎自他白日曾经进入、检视过的几十个屋子,却因梦境可以无穷地变换,如A栋十七楼、B栋一百三十八楼(现实中根本没有这么高的楼层)。如果是百货公司就会是“高级女装”、“少淑女服饰”、“男士精品”,然而这里全都是住家,仿佛被集体摘除外壳,所有房屋全都失去墙面与门板,赤裸裸展示在那。从屋前廊道走过,这些十四坪、十六坪、二十五或二十九坪,甚或五十二坪的一房两房或三房四房的格局,几乎都弥漫一种女主人的意志。你会看见穿着或紧身或宽松、或讲究或随兴、年轻或中年或已年老的主妇们,在那儿打扫、带孩子、做家务,屋里的沙发、厨具、窗帘、地毯,是像他这样的男性不会选购的,但感觉上都是精心挑选,与住家的气质(与经济条件)相符,妻子们都看不见他,也不知道仅仅一墙之隔的邻居与她竟喜爱同一个品牌的寝具。他继续闲散走逛他人生活。
如此的梦境,难分昼夜,住宅像一群海底的发光鱼种,灯光大亮,犹如以那光,吸引着他的前往。他像个隐形人般地自由穿梭,有时会因为窥探他人的隐私感到不安,有时,见到孤独饮泣的美妇,又恨不能让对方晓得他的存在。在浴间朦胧水气中沐浴着的女体妖娆,他也只隔着毛玻璃般的雾面观看,绝不轻佻进入偷窥。
他欢快、好奇、疲惫、懒散地或跑或跳或走或卧,沿着想象力滑行走到最远最高最陌生的屋子折返,他要去寻觅二十七楼那间屋。
最后,他走到轮椅女孩的屋前,他规矩敲门三声,二长一短,不多久,白发婆婆就来给他应门。他像每日都要这么做那般熟习着,脱鞋进屋,婆婆接过他的公文包,递上皮面拖鞋给他,他温顺套鞋,轻声走过玄关,就看见客厅里端坐在轮椅里的女孩,女孩露齿一笑。梦境到这里全都写实了,不再有奇形怪状的屋子、空洞的结构、淘空的建筑,是实实在在的钢骨结构的墙、整白的漆、订制的天花板,是一个真正的人家。
“回家了。”女孩说,“对啊,回家了,好累的一天。”他说。取椅子贴着女孩轮边坐下。闲话家常。
画面家常得像永远的一天。这一日里,婆婆送上削好的水果,他进厨房帮忙泡茶,偶尔他贴心地为她们装钉某个失修的挂钩、换取失灵的灯泡,有时,将轮椅推送到特制的餐桌,三人坐定,三菜一汤,安闲吃晚餐。饭后,女孩给他读报,或他为女孩读书,或他窝坐地板抬起女孩软弱的细腿,悉心地按摩,或女孩长时间像研究什么似的抚摸他倚靠着她膝盖上的头颅与细发。屋里安静无声,时间无限延长,像是一根根发丝就能穿越翻拨时光缝隙,将死者从阴间带回。像他曾练习的那样,两人,三人,简单地生活。他要尽可能陪伴、抚慰、照顾、宠爱,他来不及纵爱过的女孩。当夜光散尽,体己话都说完,他将扛起女孩轻如羽毛的身体,在月夜里带她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