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单向街(第2/5页)

在钟美宝自身的感受里,咖啡店已经变得像是大楼的一部分,因为客人有很多是大楼住户、或在楼上公司行号上班的上班族,她自己住在这栋楼里,小武跟小孟也住在里头,太怪了,好像他们的人生全被这栋楼包围,事事都与之相关。这栋摩天大楼一直带着神秘的色彩,外观虽然已经固定,却总觉得它还在生长,还在持续变动着,还会带来什么惊人的改变。与从前跟家人同住时,那种气氛安静的住宅楼房不同,或许是因为大楼里人太多了,每年、每季,像潮流一样,随着经济、社会氛围,附近的公司行号变迁,大楼的生态也会改变。比如去年购物台把摄影棚跟办公室一部分迁到楼上,客人里突然多了很多“名人”,店里的气氛也会有不同。谁知道明年会有什么店开张或倒闭呢?连她自己也无法确知,届时,她是否还在这栋楼,还可以看见新的变化。这里是她居住生活的地方,也是她工作之处,有些忙碌的日子,她甚至几天没有离开大楼腹地一步,而每当她离开大楼到稍远的地方,无论是进市区,或骑摩托车到邻近的小区办事,回程的路上,总会像第一次看见它时那样,被那高入云端,看似坚不可摧,却又恍惚如流沙的模样吸引。停红绿灯时,她可以感受到自己呼吸的频率,或者变得快速、或沉重、或像是叹息那样地,无声地感受着:“它在那儿”。尽管,在这方圆里,只要一抬头,总是会看见它。

大楼的生活时常令人产生错觉,宽敞的大厅有着漂亮的地砖、吊灯,随着节庆会做各种展示布置,也时常办卡拉OK、烤肉、写春联、猜灯谜等活动,为老人家量血压、帮妇女做筛检、替儿童量视力,以及各种厂商、政治人物因应商业或选举等举办的各式各样所谓的“公益活动”,店里的客人除了上班族,有大半是大楼住户,她因此也认得不少熟面孔。奇怪的是,会来喝咖啡吃蛋糕的,鲜少是她住的套房这边的年轻人,反而是后栋的家庭主妇或中产之家,甚至是他们的孩子,有些小孩十二三岁吧,竟然也会泡在咖啡店里。后来她得知,父母工作忙,索性打发到店里,觉得这里安全,有时也会交代钟美宝跟小孟多照看,因此店里还进了一些绘本跟少年小说,有家长还提供了一台二手iPad,简直是另类安亲班。

美式咖啡一百,拿铁一百三,贝果六十,三明治套餐一百五,商业午餐从一百六的简餐到三百五的全餐都有。星期六的中午,真的有全家人带来吃饭的,那些住户,吃饭、喝咖啡、吃甜点,大人小孩四人坐一桌,几乎都不交谈,看报纸、看杂志、玩手机,好像在自家客厅。以前钟美宝在市区的咖啡店也见过许多这类场景,然而在这里上班,特别有时空落差。有时她抽空到市场采买,会经过一楼的垃圾集中处,店刚开幕时,双和城还未强制使用收费垃圾袋,垃圾早晚两班集中从货梯运下来,有好多做资源回收的人就挤到那堆高如山的垃圾场去翻找,那旁边就是车道,无论什么时间,都会有奔驰车从车道进入或驶出。钟美宝穿过那两者之间,感觉就像是自己生命的隐喻,依靠垃圾为生的人,坐在豪华房车里的人,都不是她,她就像是连接这两个原本不可能联结的世界中间的介质,而这造成她自身的磨损,使得灵魂某处,像是被损坏了似的,产生一种故障,这故障感,造成她长期恍惚、严重地没有自己的个性。

钟美宝认为因为自己是乡村孩子出身,成年前一直到处流离的缘故,即使到大台北居住十多年,无论身处何处,还带着那种异乡人、旁观者、事不干己、却也格格不入的感受。

钟美宝在中部靠海的小村庄出生,那是母亲的故乡。那个交通不便的小渔村,以手工鱼丸与即将废弃的铁道小站闻名,村里的人却大多贫穷。70年代台湾经济飞越期出生的母亲,中学功课不错,却没有到镇上读高中,初中毕业就在镇里的美容院当学徒,海风也吹不花的一张白脸、细致五官是渔村突兀的景色,丰乳翘臀标志着早熟与不安,十七岁就跟来店里送美发器材的业务恋爱,因怀上了孩子而结婚,一场婚宴只是做戏,钟美宝的生父早在城镇里有妻儿,钟美宝出生后父亲就遗弃了她们,母亲将孩子放给父母照顾,说要去找她丈夫,一去三年,回来时胸乳又膨胀了些,带回了肚里的孩子,与另一次婚姻的丈夫。钟美宝跟着继父与母亲住进了隔壁小镇机车行后头的铁皮加盖,继父当黑手,母亲继续洗头。继父有酗酒的习惯,沉迷赌博性电玩,钟美宝上小学之后,继父酒醉,会摸进钟美宝与弟弟颜俊的房间,母亲忙着还赌债,装聋作哑,继父偶尔会失踪,几日后又没事人般回来,酒是戒了,却因为赌博熬夜,开始吸食安非他命,工作丢三落四,索性不干了。他们搬到附近一个铁皮盖成的仓库,冬冷夏热,生活窘迫,某一日,继父因吸食与贩卖毒品罪被抓入狱,才知道继父欠下大笔赌债,母亲只好带着他们姐弟离开了小镇四处躲债。

之后的几年沿着海线铁路北上,随着居无定所的母亲与各个同居人流离四处,母亲总会带回某个叔叔与他们同住,那些叔叔们,几乎是跟父亲或继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容貌英俊、个性懒散、情感风流、小偷小犯,最后不是入狱就是失踪。无论身处何处,母亲靠着美容院手艺,找个小店就可以谋生,也都是在几个滨海的小村镇生活。钟美宝记忆中的住家,先是幼儿时家住的三合院,然后是与人分租的独栋平房,镇上的小阁楼,再来才是一栋一栋相连的三楼透天厝。那些屋子,或紧密或稀疏,依着村庄各有的秩序沿着大街或小巷建立,村人所谓的街市,也是以区隔成住家、店铺、市场、农田、水塘等功能,一小区一小区建立而成的小区,那些范围并不太大的村庄,有着与世隔绝的气息,他们这家人,总像是闯入一幅静定的风景画那般,会引起一些小小的骚动,引发一点侧目,几阵流言,阵阵涟漪尚未平息时,他们又季风一般地飘离了。

第一次接近北城,在莺歌,母亲带着她与弟弟住进做汽车钣金的“叔叔家”,叔叔就是妈妈的男友,因为各类叔叔太多,一律称叔叔,免得喊错。母亲在护肤美容院上班,他们首次住进了所谓的“公寓”,一栋五层楼的楼房,其中四楼的一户公寓,三房两厅,钟美宝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间。

钣金叔叔结局也是入狱,近因是窃盗,远因当然也是因为吸毒缺钱。为何母亲总爱上罪犯或毒瘾者?钟美宝永远不懂母亲挑选男人的准则,但母亲后来自己养成饮酒习惯,也嗜赌,仿佛阿叔再版。钣金阿叔进了监牢,母亲带着他们继续迁移谋生,来到了大台北万华区。终于发现这种人多繁杂的城市才是合适于他们的藏身之处,他们这个四处流离的家,进入了一个对谁来说谁的出现或消失都不特别,谁也不多认识谁,对任何人来说,邻居都是陌生人的都市生活,适合消失与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