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物质的走道(第4/4页)
还有另一种摊子,高高铁架满屋子一排排,六十或八十元一件,照样是上衣裤子裙子外套风衣夹克应有尽有,每件衣服都挂有“日本精品”的纸标签,可叶美丽跟其他客人都心知肚明,这是“二手衣”,谁知来源是何处,都是各处收来的二手衣物,或者倒店货,经过整理,批发,到处都有这种摊子,叶美丽常逛,却少买。她喜欢逛这些伪装成日本精品的二手衣,会看见许多过去的自己,在每一次下定决心大整理的时候,把一袋一袋衣裳包好,提到附近街角边绿色铁厢上漆有“爱心衣物回收”的回收站,这些衣服大概就是这么来的。她不收集这个,来到此处,只是带着凭吊的心情。她已不再将衣物回收了,她已认清自己是恋物癖、囤积狂的事实。
从挑选、考虑到购买,最爽快是把钱从皮夹掏出来,钞票递给小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找回零钱,满手塑料袋走出市场。回家的路上,那种兴奋满足的心情至少可以维持到回到住处,打开门,走进客厅,再逐一把今天买的衣服鞋子穿过,在全身镜前审视、欣赏,简直是走秀一样,这整套购物到穿上,最后脱下,套上衣架摆进衣橱鞋柜里的过程,她敢说自己的肾上腺素一定飙高了,说不定血压也飙高了,就是飘飘欲仙,无比快活。是不是跟吸毒很像?问题是,她只要一千两千元就可以买一大堆,而且只伤荷包不伤身体。
她的人生并不如年轻时所想象,她经历过某些可能的辉煌起点,然而都陨落了。如今,她做着简单的劳力工作,跟客户关系都好,有个二十年的老情人,但人家有妻有子,前阵子还当上阿公了。她回顾自己的生命,觉得有所失落,却也觉得一身轻松,生命里无法被填补的空洞,她无须谁来安慰,这世上有一种非常适合她的慰藉,就是“物质的世界”。各种物品,只要摆在那儿,就有存在感,只要存在那儿,叶美丽就感觉充实。她害怕空荡荡的屋子,她讨厌白漆的墙壁,冰凉的地砖,寒酸的衣着,尽管她给人的印象就是如此,然而她可以买东西,让各种质量的物品填满、塞爆她的空虚。所以她一直买东西。有钱时逛百货公司,没钱时逛菜市场、五金行、网络商店、拍卖网站,或者不管有钱没钱,只要有时间,凡是卖东西的地方她都要逛,甚至,只是半夜睡不着或起床上厕所这个空当她也会跳到电脑前,购物网站一个接一个下单,非要买到身体里的血液沸腾过后又平息了,才能安稳睡觉。
人生艰难啊,买点东西又有什么关系,即使她买得太多,家里已经堆不下,即使那些东西她三辈子也用不完,即使以常人的眼光来看,她这样已经不算正常,然而,她还是喜爱这样的生活。表面上她是个靠着帮人整理屋子、煮食饭菜为生的居家照顾员,她的工作是帮助他人处理生活上的不便,她自己却又到处购物,将住家堆成垃圾屋,再花几倍的时间,细心维护这些堆满物品的地方的洁净。她有很多东西都还没拆封,许多衣裤甚至来不及试穿,有更多新的发明、古怪的设计,看似好用却怎么也派不上用处的“家电”、“健身器材”、“居家用品”,那些电视购物频道上一次十二瓶的染发剂,一组十八件装的内衣裤,一套八支的拖把,一箱二十四件装的瓷盘杯具,一盒四十八件装的汤匙刀叉,手表、水晶、珠宝、床单、地毯、按摩霜、减肥药,甚至连灵骨塔她都买了两个。迷你高尔夫球组、多功能健腹器、超光速摩卡减肥机、OSIM美腿机、森沐浴桧木泡澡桶、爱健康全功能调理机、好媳妇四机合一豆浆机。
她理想中的住家,是她最爱逛的一家二手店,店面在路边,小小的,物品琳琅满目不说,店铺尽头有个矮门过道,一进入,别有洞天。先经过可以望见天光的后门窄巷,立即穿入另一个矮门过道,之后就是越来越见高阔的另一栋房屋,连绵几个店面也不知的狭窄门面,一户接连一户,可以上楼,也还有地下室,全都是“东西”,那像是蚂蚁的迷宫巢穴,一窟连着一窟,不见天日,只见物品。“好多好多。”叶美丽每次进入店内都有被物品塞爆的“幸福感”,好像只要待在那儿,就会感到幸福与安全。大概是从那儿得来的概念,她把自己两房一厅的小住家也用此方式摆设,当然因此几乎无法邀请朋友来家里,唯一会过来的只有她交往多年的婚外情男友梁先生,老朋友老情人了,也是亲眼见证她如何架设她的王国,出钱出力也贡献了不少投资在此。“你这个囤积狂。”梁先生会这样笑她,但也随她去,仿佛知道,这是她安顿自己的方式,这背后自有原因,然而,这些物品陪着她,就在他不能时时于身旁的时刻,虽然担心因为地震,或房屋承载过量,有日会发生危险,老梁曾设想过为她买个一楼有院子的屋子,但如今这个屋子已经无法清理,难以搬动了。
她知道旁人对于她家东西之多,都会感到惊讶,但梁先生不会把她当做怪物。即使被当做怪物,她也不觉得难过。“囤积狂”,这是她在网络上读到的名词,说的大概就是她这种人,但她又觉得会在家里堆很多东西的人,不意味着都拥有一样的心理,所以她也不想把自己套进一个名词里。
她想起与她擦身而过的清洁妇陈玉兰,年龄相仿,一脸愁苦,她的工作量肯定是自己的两倍有余,薪水却少得可怜,她或许连几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不管去哪儿采购,永远都是先买家人要穿要用的东西。她想起自己失去的人生,另一个版本说不定就是成为清洁公司的清洁妇,每日每日重复踏着这永远也走不完的走道,日复一日将地板洗净上光,维持电梯面板的亮度,要让路给每个经过的住户,感觉到住在这里的尊贵,然而无论她把地板擦拭、上光得如何净亮,路过的人,没有谁会停下来跟她打声招呼。做这些除旧布新的工作没有成就感,有的,只是重复又重复的单调与疲惫。在这长廊里,从中年,走到精疲力竭,体衰老迈,做不动了那时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