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玄关之花(第2/4页)
对于这一带的生活条件,茉莉起初很难适应,迷宫般曲折弯绕的巷弄,汽机车与公交车争道的狭窄马路,几乎没有路树,也没有所谓的人行道。离开这栋大楼,一拐弯就是大马路,只能立刻钻进车子里,快速离开这区域,否则就会被路上的人车噪音惊吓。捷运离住家还得转换公交车,公车站牌附近连着便利商店与几家诊所,就离大楼两分钟距离,但她从不到那一带去。大楼的背面,面临马路,所谓的“那一面”,是新北市真实的缩影,背向台北就是她真正存在之地,但她宁愿住在家里窗外看见的台北,那才是她出生熟悉的地方,下了楼,也要往台北去,一望向身后的新城区,到处的嘈杂混乱会使她产生惊恐。
这份惊恐之中,又带着陌生的好奇。偶尔她也顺着门前的小巷往市场去,难以想象这些巷弄里穿针引线编织了一个巨大的黄昏市场,这是她生命里没有经历过的事物。人人提着红白塑料袋,在贩卖各种蔬菜鱼肉的小摊位前停留,摊贩的叫卖声,客人擦身而过的拥挤,夏天溽暑在人体身上制造的体热与体臭,冬天时蒸热包子馒头的水气,人们身上臃肿的宇宙飞行服、廉价羽绒外套互相挤压摩擦的声响,鸡鸭鱼肉的叽嘎鸣叫,屠夫围裙上未干的血迹,宰杀鸡鸭时飞溅的羽毛,刺激着她的感官,使她惊奇也害怕。来到这区之前,她所知道的食物,除了母亲端上桌的菜肴,就是超市里切割整齐包装在保鲜膜与泡沫塑料盒子之中的物品,生鲜蔬果、鱼类、肉品,都很相似,一盒一盒,整齐堆放在保鲜柜里,等着人们从中取出。
当然,她也见过活生生的家禽家畜,电影电视里,学生时代的远足旅游,或者,动物园,以及牧场参观。那时她还只是个孩子,或学生,如今她是主妇了,再不能与这些将被烹煮成食物的“原料”做区隔,她花了很多时间适应,才有能力跟大伙挤在某一摊位前,亲自挑选蔬菜,至于那些握在手中滑溜的鱼,表皮光滑、湿黏的肉类,至今她仍无法在摊位上买。
“去你熟悉的超市买。”大森说,好像市集里的空气有毒似的,不让她闻嗅。所以她总是搭上出租车,回去爸妈家附近的百货公司地下街的超市买菜。一周两次到东区会员制健身中心练瑜伽,丈夫不在的日子她总是进城去,在那儿,逛街、买菜、买衣服、做脸、洗头、按摩,甚至只是在公园里晃晃,感觉自己还在熟悉的地方,天黑了,才搭出租车回家去。
她是台北市区长大的小孩,人们笑称的“天龙国人”,父亲开皮肤科诊所,后来做起医学美容,母亲娘家做贸易。李茉莉从小就读私立学校一路读到高中毕业,她不是读书的料子,怎么补习也没用,大学只是普通的私立学校日语系,但她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如何成为一个“好太太”,如她母亲那样,从少女时期就对各种皮肤、头发、身材的保养方法、穿着打扮化妆,各种母亲觉得“成为女人必备的知识”知之甚详。她从孩童期就跟着母亲与姐姐到百货公司购物,母亲从不让她穿“非知名品牌”的衣物,从内衣裤到袜子,小到一条手帕,一支发夹,都是在精品店或百货公司采购。母亲让她学钢琴、烹饪、裁缝,甚至茶道,大学时代还去上了法语课,学习西餐料理,但平时却不曾下过厨,她已经习惯家里从小就存在的管家崔阿姨,好像人人家里都该有个崔阿姨,她会包管你所有吃喝用度。不是后来别人家出现的那种外佣,他们家里甚至连崔阿姨的仪态都是高雅的。她直到大学时代,才第一次跟同学去逛夜市,吃路边摊,大家很喜欢取笑她的“拘谨”与对庶民事物的无知,她却又知道这种取笑并无伤害的成分,她也不像姐姐或母亲那样骄矜,而是有一种朋友称为“天然呆”的傻气,这份傻气,使她遇上了出身贫穷的大森,迅速进入恋爱、结婚。
她的两个姐姐都恋爱无数,最后却透过父母安排嫁给医生,只有她是一开始就接受相亲,后来却是自己第一次恋爱就结婚。结婚前大森还在室内设计事务所上班,婚后才在她父亲的资助下开了自己的事务所,但正如大森其他所有表现一样,他就是那种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一定会达成的人。
当初自己就是喜爱他这种性格。相较于从小生活优渥,却毫无野心、没有目标的自己,大森是她命定的丈夫。她崇拜他,仰慕他,对他唯命是从,也乐于接受他的照顾与保护。
大森对她总是保护过度,但这也是大森爱她的方式,她喜欢这样被宠爱着,即使心中隐隐觉得,这或许也是一种控制。
婚前,大森还是事业正在冲刺的年轻室内设计师,进入婚姻后,他独自开业,在父亲的人脉与资金帮助下,很快速地扩展事业,标到大案子,人脉扩张,累积财富,过年过节总是周到地准备红包与礼物,陪父亲去打高尔夫,陪母亲打麻将,双亲起初不看好他,最后却都被他收服。茉莉婚前在父亲友人的贸易公司上班,婚后就辞掉工作,专心准备怀孕,四年过去,流产过两次,今年夏天终于又怀孕了,安然度过危险的三个月。茉莉害喜得很厉害,大森工作忙碌,她怀孕之后,更常加班或出差了。“给孩子拼教育基金。”他说,其实这些哪需要他费心,茉莉的父亲给她的信托基金里目前有一百多万美金,还把孙儿的教育费用都附上了,但这些是不能说出口的秘密,母亲教过她,不能减损丈夫的威信。
重要的事都托付给丈夫,但茉莉也有自己的小秘密,就像顽皮的孩子,大森越反对,她越是要到那边去,她喜欢到“那一边”商店街的咖啡馆,真是这一带唯一像样的地方。怀孕之后就不爱搭出租车了,车上的怪味让她想吐,她就在附近的有机店采买食材;发现阿布咖啡蛋糕好吃,气氛也合她心意。店长是个聪慧的女生,店里订购很多日文杂志,她依然关注时装,偶尔也发梦要到日本继续进修。店里总像是朋友的客厅,谁谁谁都是店长的朋友,她盼望自己可以像店长钟美宝那样受人欢迎,过着每天都有新朋友的生活。美宝每次帮她冲的咖啡,都细心用奶泡拉花,做出猫爪子的图案,仿佛知道虽然家里养狗,但茉莉喜欢的其实是猫。当然,家里的事,大森说了算。
那是与平时没有任何不同的一天。茉莉一如往常在早上七点半起床,为丈夫大森与自己做一顿简单的早餐。老狗多多罹癌之后,为了帮它祈福,大森许愿早晨吃素,所以将习惯多年的火腿配太阳蛋与咖啡牛奶改成白馒头配豆浆,或蒸地瓜配两样素菜,咖啡不加牛奶。大森早晨都要读报,但也已从实体报纸改成iPad上看电子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