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小红楼(第2/3页)

说真话,我早就落魄,从骨子里苍老了。结束跟阿国七年感情,也是为了钱,我在嘉义当了六年的老板娘啊,最终我们还是得分开,服饰店收掉,各自背了一百万的债。我们两三年后就没性生活啦,可是还是夫妻情分啊,有个人同床共枕,同甘共苦,总比每天换床伴要强。当然我年轻的时候不会这样想啦,才会玩得那么野,把身体都搞坏了,其实我心里是良家妇女,死心眼一个,所以才会全年无休没日没夜跟阿国蹲在乡下地方开女装店,真是要把命都卖掉了。阿国他爸妈都喜欢我,夸我利落、精明,但如果我说给你们家当媳妇呢,他们俩会变脸吧。说到底,阿国还是会娶老婆,我想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把债都扛下,叫我到台北来发展。

有什么好发展?一开始,跟其他上班族分租一个公寓,下班窝在小房间里看电视上网,一早就骑着摩托车到处跑,换了几种工作逼得没办法才进房仲界,就图头三个月有保障底薪。可是没成交,没成交啊比死还惨,贴纸条、发传单、钉广告牌,什么我都做了。卖房子有诀窍,刚入行就是靠运气,我是熬到第四个月,才成交第一个套房,在古亭捷运站。我永远不会忘记,真是要放鞭炮了,往后就是地狱经验轮回,成交了就开心,没成交就担忧,担心到快死了,就会成交。勉强度过两个月,第一年真的不是人过的日子,吃也吃不好,骑摩托车弯来绕去,夏天每天中暑,冬天冷得感冒,最可怕就是下雨天,我鼻子不好,鼻涕都垂到下巴了。可是怎么办?我有什么专长。以前在圈子里卖骚干炮,老想嫁个有钱人,我还做过同志广播电台,那时有点理想吧,跟人家搞运动,我也还相信那一套,消灭歧视,改善处境,人人出头天。后来我没搞那些了,生活磨死人,真的,扛债以后,我都不买衣服了,以前我没有名牌不穿的,后来一套衬衫西装裤穿一年,皮鞋都买夜市两百九。阿国说不要我扛债,可是我想干干净净做人,互不相欠,而且我听说他日子不好,后来真的娶了老婆,孩子也生了。我还到五十万,他就不再收我钱了,可能想一刀两断吧,我也没再见过他,人生幻梦一场,我真的爱过他,他也爱过我,够了啦!

算命的说我三十五岁才会转运,我现在三十八了,转个屁。进房仲业两年半,总算熬出个头,业绩稳定,可是卖那些大安区信义区的房子,会气到吐血。我天生懂女人,成交两户五千万豪宅,够我一年闲散,但是那只会让我更觉得自己悲惨,平平是人,人家住豪宅,我住他妈烂“国宅”,什么道理。我才调到双和城来,我自己租了个两房电梯公寓,屋主有装潢,住起来还有点像人,房租也是一万五啊,贵森森。现在中永和房子也都碰不得了,妈的一间二十坪老公寓叫价一千两百万,以前我们在嘉义那栋透天店面才三百万,什么世界啊,我不知道啦,怨天尤人也没什么意思,我就是卖卖中古屋,每月省吃俭用,想攒点头期款,看能不能找到个稳定的伴。我债都还完了,买个靠公园的两房两厅,过点像样的生活,我就这点奢求。

难过的时候,我想起的不是阿国,不是以前每天换伴的那些男人,我想起的是第一次把我破处的男生。那是在高中的理科教室,放学后校园都暗了,学长把我约到教室去,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我也一直期待着,没想到他那么粗暴,根本不是真心爱我,随便抹点口水,就把我破了,事后就再也不跟我说话,全当没这回事。那天夜里,我在教室里冷得发抖,想过一死了之,我走出教室外,天上星星大得吓人,好像整个宇宙都醒来看着我的悲剧,一个瘦小的男孩,屁眼痛死了,心已破碎,星星那么亮,像把人内在最不堪的东西都照亮了。我需要爱,我想要被爱,我大声喊着学长的名字,校工跑出来追我,我一边跑一边喊,爱我啊李永汉,我爱你啊李永汉!我爱你到死啊!

我觉得阿国也是我的李永汉,我这样半阴阳的男人注定不会幸福,但我现在只期待卖出手上这户房子,每天穿着白刷刷的衬衫来这里喝咖啡。我这张脸还像二十八岁那么细白,每个星期敷两次面膜,现在我也上得起美容沙龙,又可以穿CK了。名牌衬衫西装裤,名牌手表,尤其是名牌皮鞋球鞋,这几样细节不注意,你就只能跟些喜欢看房子压根买不起的客人打交道。客户眼睛尖得很,业务员啊,她也看你行头。我是对衣服保养鞋子珠宝都有点兴趣,女客户成交得多,尤其是投资客,那些妈的有钱没处花,买房子像买菜一样投资眼光精准的死八婆,我当然得遮掩我的美貌以免她们心生妒恨。还有要戴上黑框眼镜增加我的稳重感,讲话声音压低,才有点型男魅力。想不到我到中年了还在扮装,扮死异性恋雅痞兼听心事新好男人,就是这样才能卖掉这种动辄两三千万的房子,培养一些积极炒作的小公司董娘。唉,现在就是锁定这几栋楼,尤其是南势角景安站那几栋捷运共构,当初我的客人都发了。不过我还是偏爱这栋楼,很台吧,粉红色摩天楼,去哪都找不到,这栋大楼是我第一次拉K的地方,我曾经暗恋过一个短暂外派的LA BOY,就住在二十三楼。我也有过短暂一夜情两次,在不同楼层,跟不同男人。我这忙碌而无趣的房仲员生活,这栋大楼不但给我生意做,还给我炮打。这几年有过短暂的恋爱幻梦,虽然都破灭了,人去楼空,但我对这栋怪异的大楼有感情,我对这家风格乱的咖啡店也有感情,我跟店老板阿布有过一点小暧昧,但我们撞号,始终成不了事,就是个互相照应,他有心事,我有麻烦,会约来咖啡店小聊一下。这两年过去,人生如梦,什么都发生了,也像什么都没发生,正妹店长钟美宝死了,死得那么离奇,那么惨,都还没破案啊,休息半个

月,阿布还不是继续开店,我也继续来喝咖啡,电视新闻效应,客人好像变多了,都是些凑热闹的,以前的阿布咖啡已经死了。我不知道那些喜欢美宝的苍蝇感觉有没有一样,但我没差,我看世事如浮云,我内心已经是个老查某了。

像我跟阿国这样的人,再怎么学怎么装,还是台妹啦,骨子里就是有一股土味,可是我喜欢,即使不像我来台北之后认识的那些有钱gay,他们是空少、教授、工程师、牙医,若不是自己事业有成,就是家有恒产。我们俩都是乡下孩子,爸妈都没读多少书,不可能懂得什么同志不同志。我们俩都是五专毕业,不爱读书,也没什么专长,只能做服务业。都是从中南部上来的,背景相似,有点惺惺相惜吧。我当初因为跟学长同居,被我爸轰出家门,就没打算再回去了,后来我爸挂掉,我有回去看我妈,她都跟我大哥大嫂住,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了,悲。算了,这样无牵无挂也好,我的父母缘夫妻宫更是凄惨,好像田宅宫不错,可是算命的又说我的子女宫也很好,哪来的子女啊,说实话在这个大城市里求生,靠的就是自己。钟美宝好像也是乡下来的苦命女,阿布也是,这就是命运交织啊。美宝死了以后,我心里更是虚无了,算了啦,人生啊,还活着就好,如果不幸挂掉,但愿我了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