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2/3页)

听见母亲的脚步声,她从幻梦中转身,迅速切换意识,将整座图书馆关闭。

夜里九点钟,母亲准时朝她房间走了过来,她能用脚步声来判断母亲今天心情好坏,会挨骂与否,当然,母亲几乎都活在坏情绪之中,但她不是每日都被处罚的,挨骂受打这种事有心理准备总是比较好。

步伐急促而沉重,砰砰砰,室内脱鞋尾端拍击着木地板形成重重的砰声,她火速把桌上的书本收好,耳机与手机都收拾妥当,但她不清理现场,以免增添母亲的疑心。

母亲没有主动要求,但她总是把房门敞开,任母亲自由进出。“妹妹,作业写好了吗?”母亲神经质的声音出现。“在干吗?”故作温柔镇定却又忍不住气急败坏,她后悔自己把桌子清得太空,来不及翻开数学参考书。“今天的考卷呢?”母亲走过来她立刻起身让位,母亲好自然径自操作她的桌面电脑。先检查网页浏览记录,然后兀自打开她的脸书页面,听同学们都说父母要求加入脸书朋友,觉得困扰,有人还因此申请两个账号,一个专门让父母监管,然而她觉得那样做也没用,母亲丝毫未觉不妥地要求她交出脸书账号密码,虽然没有以她的名义发文,但逐一检视她所有朋友的动态,使她对脸书已失去兴趣,甚至有背叛朋友的感觉。即使如此,每日她仍上网浏览,每两三日就发表一篇“积极向上”、“甜美温馨”的动态,她小心拣选着给朋友的赞,若无其事地改变习惯。后来她发现自己的e-mail密码被母亲破解了,虽然几次试着更改密码,也试着申请其他邮箱,但种种监视使她感觉这台电脑已无任何安全之地。

据说,当年母亲即以这些方式破解了父亲的外遇。可是父亲说,他与阿姨在离婚前一直都只是笔友。

母亲无所不在。

为求安生,她为自己寻找的不是一个新的匿名脸书、免费e-mail账号,或秘密部落格,甚至干脆到网咖或朋友家上网。她不做这些会导致更大危险与麻烦的事,她要创造出这世上谁都找不到的秘密藏身之所,于是她日夜编织,反复堆砌,在脑中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可以存放任何知识、记忆、图像、文字、心情与感受,任何“有形无形事物”的建筑,仅属于她自己的图书馆。

作文簿、考试卷、练习本,母亲在一旁翻阅,眼神如鹰如电,她战战兢兢。上学期在学校得了作文比赛冠军,母亲收到语文老师亲笔的赞美信,老师询问母亲是否愿意让孩子加入语文资优班,引发了母亲喜悦与惊恐交织的复杂心情。母亲让她参加资优班一周两次的加强辅导,为她买来老师指定的课外读物,陪她上图书馆,带她去逛书店,在日常的作文课以外,也遵照“师嘱”特别加强课余的“日常写作”。母亲带着神气又危疑的心情看待女儿的文学天分,半是鼓励半是恫吓地对她说:“书写是一种背叛。”母亲说,“小说都是谎言。”书房的墙上挂着作文比赛奖状,母亲找来书法名家写上两个字挂轴在旁:“诚实”。

她哑然失笑。

如果可以减少母亲的痛苦,她愿意诚实,但母亲要求的是两组背反的观念同时的并存,她若事事据实以告,母亲将会受伤。

她顺着母亲的思路,摸索出一种最安全的文风,所有见诸形式的文字思想都紧贴着众人想象中十四岁的早慧少女,才华洋溢却又不过分聪敏,慧黠而不机智,乐观进取,正面思考,有些少年强说愁的必然青涩,却又毫无晦涩阴郁思想。她在严格的自我规训下练就出两种文字,一个用于母亲可以触及的世界,作文簿、日记本、脸书文章,另一种文字,全以记忆的方式存放在她私人的图书馆。

她总是反复练习,为了不让年少奔放的脑中满溢的思绪流泻而出,她必须将它们化为文字,然现实世界没有任何一处可以安全存放这些“真正想写出的文字”,于是她将它们全都化为一篇一篇设有标题、栏目甚至编号的文章。她不写任何一字,她只是反复编造,重重抚摸,在思绪里将那些文章形塑,并且仔细背诵下来。如若不这样做,她就无法相对地有能力写出那些母亲与老师们都满意安心的文章,如若不这样生活,她将可能不是杀死自己,就会杀死母亲。

那些足以构成所有真实自我的思想、感受,甚至想象,甚至无涉及任何他人只是少女对于世界的点滴看法,在她饱尝惊吓的生活里,全都变成集中营里幸存者得用蝇头小字写在纸片上藏匿于外套领口的“受难回忆”,成为流亡者、囚犯、政治受难者写在衣服碎片、卫生纸、任何可以书写的物品,藏匿于阴道或肛门里偷运出来的“作品”。她读过那些流亡者的故事,但如此悲伤的方法于她并不适用,根本的差异是,她无丝毫有朝一日必须公之于世的期盼,那些会伤害到母亲的想法她不愿意使之真实存在,所以她不必写下,也无须公开,她已经放弃去寻找任何一种世间真实存在的“地点”、“形式”、“容器”来安放这些东西,她只是要它们存在着,如落叶飘落水流,在叶片轻拍河面水滴附着叶面的瞬间,风吹物动,转瞬即逝。但那短暂的存在即是存有,当想法如云朵成形,即使最后化作雨滴落地,那即是她的真我存在过的证明。

不记录下来,连她自己都会忘却,连她自己都会融入那个她捏塑出来的母亲所渴望见到的“她”,那她用以安全存活于世的假面,那被修改过的人生。她唯恐自己只要抛却这座记忆里的海市蜃楼,她就什么都保留不了,不可避免地被她自己创造出来的那个怪物吞吃,再也无法回头。

母亲以子宫产生她,她用虚构产生自己。

父亲离开后,母亲总那么没有安全感,疑心早晚她也会离去,疑心身边所有人事物都串通起来欺骗她,母亲以惊人的意志将三年恋爱八年婚姻生活完全改写,成为一个伤害历历的版本,作为孩童的她是母亲受难的见证者。某个傍晚时分,她已经上初中了,在学校前站牌下看见久违的父亲正等待着她,陪在一旁的阿姨与他们的宝宝,宝蓝色的小March停在一旁,柔和光影里,阿姨脸上绽放的轻笑,她几乎每次都会爱上那张永远为她而微笑着的脸,也几乎确信自己欣喜于父亲如今过着这样的生活。

她琐碎记忆着父亲完好的形貌、亲切的笑容,以及幼年生活时一家三口静好的回忆。她全然同情母亲,却又不可避免看见她的失败,因为这份颓败又更加同情她。作为那个后来不被爱的人,母亲完全咎由自取,控制狂、占有欲、不安全感,母亲越陷越深,父亲终于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