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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仁”,总觉得是抽象的德目,属于形而上,而侠义之心是现实,属于形而下。这是在称赞入江模仿第三峰故事的侠气吧。

映翔曾对祖国的山河发誓,自己属于杀掉谢世育的男人,可是竟然失踪了。这首诗想必是道歉函。

接着最后两句写着:希望你把在玉岭发生的事,当作一场虚幻无常的梦吧。我已从这梦中转醒,驾驭卧龙而去。

最后,隔过几行,有几个发黑的深褐色的字。用毛笔写的诗字体娴熟,但未了几个字却歪歪倒倒,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来——

映翔刺血志谢

那深褐色的字是蘸血写的。可能是割破手指后所写,难怪字显得歪扭。

即使收到致谢的血书,但仍无法弥补映翔逃走的遗憾。

“她在南京的学生宿舍吧。回程的时候,顺道去南京,我想见她……”

入江说道。李老人却摇摇头:

“那孩子,老实说,并不在南京。”

“那,去哪儿了?”

“跟你说了,你打算怎么做?”

“天涯海角我都追。”

“是日本人不能去的地方呢。”

老人说着,仰头看天花板。

半年后,入江回国时途经上海,在军司令部偶然遇到了出公差的长谷川上等兵。

问了他有关玉岭的事,长谷川上等兵说道:

“后来游击队很少活动了,最近闲得发慌呢。”

二十五年后回想起来,真像是一场梦。可当时是鲜活的现实,所以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自己是在梦里。

“走吧!”

入江催促着,但这次换周扶景不动了。

“还有时间,再待一会儿。聊聊吧!”

对寡言的周扶景而言,真是难得的怂恿。

“聊什么?”

“以前,曾有个男人坠死在这里?”

“我知道,正好二十五年前,我还在这儿的时候。”

“那男人的死,和很早以前在第三峰发生的事很类似。”

“那我也知道。为了争夺朱家的美少女,两个青年在第三峰竞雕佛像。”

“是的,贵国好像也有类似的故事。和雕佛像不同,是以水鸟为目标,进行射箭比赛。结果,一人射到头,一人命中尾巴,难分轩轾。姑娘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自杀了。情节大概是这样吧?”

“噢,很清楚嘛!”

入江吃了一惊。周扶景是交通方面的技师,日本话一句也不懂,可是竟知道出自《万叶集》或《大和物语》的菟原少女的传说。

“从我太太那里听来的。”

“尊夫人?”

“是呀!”

一面说,周扶景一面掏口袋,拿出一把刀子。

“咦,这是……”

入江真想揉揉眼睛。简直和二十五年前,映翔拿走他的那把海军刀一模一样。

“以前你送我太太的东西。”

周扶景努力不表露任何感情。

要让入江看清楚似的,他一直把刀握在手上。

“那么,你夫人……”

“是的,叫李映翔。我们夫妻目前在浙江省工作,这次只有我休假回永瓯,我太太因为工作走不开,不能一起回来,只送我到上海。在上海,我说有个想去玉岭的日本大学教授,名字叫入江。我太太说一定是当年那个入江先生。原本说要到饭店去看你,再怎么说也有二十五年没见了,但转念一想,入江先生或许已有妻儿,或许不愿意回想从前的事。于是我太太改变主意,说还是不来见你为好。她呀,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一厢情愿地认定万一入江先生还想着自己……”

“……”

“所以,我太太把刀子交给我,希望你留作纪念。但是,她要我判断,看看入江先生的反应。如果我判断能够交给你,那就物归原主。你愿意收下吗?”

周扶景保持递出刀子的姿势。横在两人之间的是那把威严的海军刀——简直就像悬吊在过去与现在之间。

入江想伸手拿,但是害怕手会颤抖,所以迟疑了。

“这是你的东西。”周扶景说道,“可是,二十五年来它都在我太太身边。她一直放在皮包里,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等于说是她的东西了,送你留念最合适不过了。我见到你以后,认为现在是可以交给你的时候了。”

“我很乐意接受,另外……”

说着,入江从西装口袋掏出白色信封。

“请将这个交给你夫人。以前你夫人送我的,二十五年来始终放在我的……我的胸前,也可以说是我的东西了。和这把刀子一样,是最好的纪念品。”

两个男人交换了军刀和信,俨然就像一次庄重的仪式。

为了内心炽烈爱着的女人,入江曾想抛弃一切,甚至忘却自己是日本人。

那是他人生浪潮卷起一次旋涡、一个向上喷涌的高潮期,甚至混杂了一些疯狂。但丰实的生命的的确确曾经卷裹在那旋涡当中。

置身于眼前进行的这个奇妙仪式,不正是为了湮灭那无法忘怀的鲜活的回忆吗?想到这里,入江竟觉得有些惋惜。

入江抚摸着交换来的军刀。

拿回来的刀子算是纪念那个时代的物品,竟有点儿像遗物。这似乎预示着,二十五年前曾热焰熊熊的入江,如今也到了扑灭微烟残火的年龄了。

周扶景取出信封里的信,读着血书后半部分的诗。

“哎呀,这诗写得可不怎样,十九岁的作品,平仄勉强过得去。她一直自夸少女时代有文学天赋,我才不信,不过看样子好像是有这么点儿。不过,这丫头就是太要强了!”

直到现在都压抑着感情的周扶景,总算稍显缓和了。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

尽管嘴上总是贬低妻子,但读着妻子少女时代的诗,周扶景的眼角露出了浓浓的爱意。

“(他们如此相爱)真是太好了……”

入江发自心底这么想。

周扶景把信收进信封,塞入口袋,抬眼远眺悬崖。

“有个男人从那里摔下死了,”他指着悬崖上说道,“一个姑娘要求两名男子杀人,然后,愿意许身给杀人的男子。怎么样,和日本的传说类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