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4/12页)

“我说,老天爷啊!这个可怜的家伙到底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恩卡娜女士倚在门边摇头感叹道。

医生替费尔明把了脉,再检查了一下他的瞳孔,然后不发一语地从皮包里拿出注射针筒。

“抓紧他!我替他打一针后,他就会乖乖睡觉了。达涅尔,你来帮我!”

我们四个人好不容易才合力制住了费尔明,然后,巴罗医生猛地在他的大腿上扎了一针。他的四肢绷得像钢筋一样硬,几秒钟后,他的眼神渐渐茫然了起来,接着,整个人就躺平不动了。

“哎哟!您快帮他检查一下,这个人身体很虚弱,会不会就这样死掉?”恩卡娜女士在一旁紧张地说。

“您别担心,他只是睡着了而已。”医生一面安慰老板娘,一边检查费尔明满身的疤痕。

我看到医生默默地摇着头。

“他妈的……”他咕哝道。

“这些疤痕是怎么来的?”我问他,“刀伤吗?”

巴罗医生摇头否认,他在杂物堆里找出一条毛毯,盖在费尔明身上。

“这是灼伤。这个人曾经被用刑折磨过……”医生解释道,“这些疤痕,都是高温铁板的烙印。”

费尔明整整睡了两天。他醒来时只记得自己在黑牢中惊醒,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全都忘了。知道自己行为失控之后,他羞愧地跪在地上,恳求恩卡娜女士原谅他。他再三保证,一定会重新粉刷旅馆的墙壁。他知道恩卡娜女士很虔诚,所以特别承诺,会再为她到附近的伯利恒教堂望十次弥撒。

“只要您健健康康的!千万别再那样吓我了,我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些啊……”

父亲不仅赔偿了所有损失,而且还拜托恩卡娜女士,请她再给费尔明一次机会。她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至于旅馆里其他房客,大家都是孤苦的小老百姓,不会跟他计较的。经过这一夜的惊魂,老板娘反而对费尔明更加亲切了,她告诉费尔明,一定要乖乖服用巴罗医生给开的药。

“恩卡娜女士,为了您,叫我吞砖头都行!”

后来,那件事逐渐在我们记忆中淡化了,不过,我再也不敢随便拿傅梅洛警官开玩笑了。经历过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们为了不让费尔明孤单,几乎每个礼拜天都带他去新潮咖啡馆喝下午茶,再到议会街和恩宠大道转角处的费米纳戏院看电影。父亲有个朋友在那里当带位员,每次他总会趁播放宣传短片的时候,偷偷让我们从一楼的太平门里进去。


费尔明来书店工作之后,成效立现,因为我的空闲时间比以前多了。不必寻访客人订的怪书时,他就在店里整理书籍,或制作促销海报,要不就是擦玻璃,甚至拿着抹布和酒精,把每一本书都擦得一尘不染。这么一来,我就有闲暇去处理我疏忽已久的两件事了:一是继续探索卡拉斯之谜;还有,更重要的是,我该去和好朋友托玛斯·阿吉拉尔聚聚了,这阵子挺想他的。

托玛斯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好几年前,我们在贾斯柏街的教会学校因为打架而认识,那天下午放学后,他父亲到学校来接他,还带了一个骄纵自负的女孩,原来那是托玛斯的姐姐。我本来想好好戏弄她一番,谁知道,我都还没出手,托玛斯已经先压到我身上来了,只见他的拳头挥个不停,如暴雨般落在了我身上,挨了这一顿,我全身酸痛了好几个礼拜。当时,怒气冲冲的托玛斯,使出了全身蛮力把我痛打一顿,在那场庭院的决斗中,四周围满了喜欢看热闹的小孩,我被打掉了一颗牙齿,却对生命有了新的体验。我没有告诉父亲和神父,究竟是谁把我揍得这么惨,我也没有告诉他们,当时,对手的父亲还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欢呼呢。

“都是我不对。”我轻描淡写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几个礼拜后,托玛斯居然在课间休息过来找我。我吓得半死,愣在那儿不敢动,心想,这家伙又要来修理我了。结果,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串话,我惟一听懂的是,他希望我原谅他,因为他很清楚,那是一场不公平的决斗。

“不,要道歉的人是我,我不应该有戏弄你姐姐的念头……”我说,“要不是你先把我的嘴巴打烂,恐怕我会说出一些很难听的话呢!”

托玛斯羞愧地低下头来。在我眼前这个害羞、沉默的巨人,平常就像个游魂似的,一个人在教室和学校的走廊里晃来晃去。其他的孩子都很怕他,没有人敢和他说话或正眼看他,尤其是我。现在,他低着头,几乎就要发抖了,吞吞吐吐地问我想不想和他做朋友。我说想啊!于是,他向我伸出手来,我们就这样握手言和了。他把我的手握得很痛,但我尽力忍住了。那天下午,托玛斯请我去他家吃点心,还向我展示了各种奇怪的机器,那些东西全都堆在他的房间里。

“都是我自己做的!”他得意地告诉我。

我实在看不出来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只好默默地点头,露出一副很钦佩他的表情。看来,这个大个子用纸板、废铁打造了一群朋友,而我正是第一个认识他这群朋友认识他这个秘密天地的人。我和他聊起去世的母亲,也谈到自己是多么想念她。我刚说完,托玛斯立刻不发一语地抱住了我。那一年,我们十岁。从此,托玛斯·阿吉拉尔变成我最要好的哥们,而我则成了他惟一的朋友。

托玛斯冷酷的外表遗传自他的父亲。阿吉拉尔先生是个有钱的房地产商,他的公司设在繁华的佩拉优街上,就在世纪百货公司的隔壁。他的优越感很强烈,永远都觉得自己有道理,对所有事情都满怀自信,却总觉得儿子是个懦弱的胆小鬼,而且智商也不高。阿吉拉尔先生仅存的希望,就是让这个人高马大的儿子去当兵了。

托玛斯有一个大我们一岁的姐姐,名叫贝亚特丽丝。我和托玛斯的友谊要归功于她,就是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看到她父亲牵着她站在校门口,便想开个玩笑戏弄她,结果被托玛斯狠狠揍了一顿。真是不打不相识,否则,我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跟他说话呢。贝亚特丽丝和她母亲简直就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有那双眼睛像她的爸爸。她顶着一头红发,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她经常穿浅色丝质的衣服或者羊毛洋装。她拥有模特般高挑的身材,走路总像根木桩似的挺直了身子,还极度自恋,总把自己当成高贵的公主。她有双湖水绿的眼睛,但她老是坚持自己的眼珠子是“绿宝石和蓝宝石的结合体”。多年来她念的都是教会女校,或许就因为被修女管得太紧,只要她父亲一不在,贝亚特丽丝就会偷偷地用高脚杯喝茴香酒。她还喜欢穿名牌的丝袜,脸上化的妆就像电影里的吸血鬼。我实在受不了那副德行,对于我毫无掩饰的嫌恶,她也很不客气地用冷漠的眼神回报我。贝亚特丽丝有个在慕尔西亚当兵的男朋友,名叫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他是陆军上尉的长枪党员,总喜欢往头上抹厚厚的发蜡。这是个标准的世家子弟,他们家族在港口拥有许多船坞,所以他的官职,也都是靠他那个在国防部供职的叔叔游说来的。他经常发表枯燥无味的长篇大论,大多都是赞扬西班牙是一个多么优秀的民族,还说布尔什维克王国已经岌岌可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