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迷离夜(第19/21页)
“是,让叔父费心了。”
裴玄静告退,走到书斋门边时,又驻足道,“长吉病重……玄静但愿能早日上路,越早越好。”
裴度对这个侄女彻底无语了。
但当他独自一人留在书斋时,心中仍然禁不住赞叹裴玄静的执着。这是仅仅属于年轻人的单纯的执着,仿佛只要给她一个理由,她便将执此为剑,即使与全世界为敌也无所畏惧。
与她的勇气相比,他们这些成熟历练之人的瞻前顾后多少显得怯懦。然而现实是复杂的,远比所谓“女神探”能够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裴玄静只不过断了几桩民间小案而已,她根本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罪恶。
有计划、有组织的杀戮才是真正的罪恶。并且越是这样的罪恶,越会粉饰以冠冕堂皇的理由。
裴度注视着案上的尺牍,裴玄静只看破了其中的一层真相,却看不透更深的那一层。那是只有武元衡和裴度才看得懂的东西。从裴度的私心出发,他当然希望侄女永远也别看透才好。
9
武元衡到访后的第二天,裴府像往日一样平静。
裴玄静早上去给叔父婶娘请安,见裴度的脚伤大有好转,也十分欣喜。回到自己房中,裴玄静取出前一日让阿灵准备的红丝线,开始细细地编一条穗子。
阿灵在旁边看了一会,咂舌道:“娘子的手真巧,怎么编得这样好看。”
“哪有你的嘴巴巧。”裴玄静笑道,“这两天叔父不上朝,家仆们都闲了吧?”
“也和平常没两样啊。”
“王义呢?他在干什么?”
“王义?”阿灵转了转眼珠,“娘子不提我还想不到他呢。王义这两天人都见不着,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是回家了吧?”
“家?他哪儿来的家?他是一个人从魏博跟阿郎来长安的呀。要说家,咱们裴府就是他的家。”
“也没有妻女?”
阿灵说:“当然没有啦。娘子,你不是又发烧了吧?”
裴玄静嗔道:“瞎说什么,我好着呢。”举起编了一半的穗子,“好看吗?”
“真好看。送给我吧,好娘子……”
“这个我有用,”裴玄静拧了拧阿灵的脸蛋,“下回再给你编一个。”
晚饭后,阿灵来向裴玄静汇报说,王义回府了。
裴玄静找了个借口支开阿灵,独自一人向前院来。
今夜比前两天更凉爽些,王义坐在耳房前的胡床上,远远地看见裴玄静过来,便起身行礼。他的情绪看来平静了许多,见到裴玄静也没显得意外,似乎本来就在等她。
裴玄静递上编好的红穗子,“这是我特意为你女儿编的,请笑纳。”
王义不解地看着她。
“父亲送给女儿及笄的簪子上,一定要系一根红穗子才吉利。”裴玄静解释。
王义接过红穗子,双手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多谢大娘子。”
裴玄静笑了笑。
“大娘子为什么对王义这样好?”王义突然问。
“也没有什么特别啊……”裴玄静说,“只是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可是大娘子一定听说了,王义在长安并无妻女。”
裴玄静摇头道:“那些事与我无关。我只知道金簪需要配红穗子。”
“大娘子果然是阿郎的侄女,讲话的口气都像极了。”王义突然咧开大嘴笑了。
原来这满面愁容的汉子也是会笑的。裴玄静不由跟着微笑起来,好奇地问:“我和叔父怎么一样了?”
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王义的语气中充满了惆怅,“大娘子不知道,其实我的原籍就在长安,当年是跟着嘉诚公主去魏博的。上回大娘子因我不耐长安暑热,推测我来自北方。可我真记得,小时候长安真没这么热啊。”
这下轮到裴玄静惊讶了。
嘉诚公主,乃代宗皇帝之女,德宗皇帝之妹,按辈分可算当今圣上的姑奶奶。贞元元年的时候,德宗皇帝为了拉拢魏博藩镇,特以嘉诚公主下嫁当时的魏博节度使田绪。公主出嫁,德宗皇帝亲自到望春亭饯行,并准许公主乘坐天子的金根车。表面排场轰轰烈烈,实质却是大唐天子权威不再,竟然落得要以公主来和亲下属藩镇的地步。
安史之乱以后,李唐皇族的每一位成员,都或多或少地品尝着权力沦丧的屈辱,直到今天。当今圣上近乎偏执地削藩,原因即在于此。
嘉诚公主嫁给田绪之后,确实稳定住了魏博的局势。田绪死后,她又扶植养子田季安继承节度使的位子,并严格约束着他,使其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可是到了元和初年,嘉诚公主刚一病死,田季安便开始不服朝廷管制,魏博局势重新变得动荡不安。
好在田季安荒淫暴虐的生活首先搞垮了自己的身体。元和七年,田季安中风,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儿子田怀谏才十一岁,魏博的大权落入其母元氏和家仆蒋士则的手上,诸将不服,推举田季安的叔叔田兴夺取了节度使的位置。
三年前裴度奉旨出使魏博,正是在这段权力交替、风雨变幻的敏感时期。裴度充分利用了魏博内部变乱已久,人心思安的特点,成功说服田兴代表魏博归顺了中央。宪宗皇帝才能最终拿下魏博藩镇这块啃了几十年的硬骨头,而这,其实是从他的祖父德宗皇帝开始,几代人前赴后继努力的成果。
令人唏嘘的是,为了李唐的江山一统,就连嘉诚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也奉献出了她的人生。
裴玄静问王义:“那你又是如何跟着叔父回到长安的呢?”
王义告诉裴玄静,自己本是嘉诚公主带去魏博的护卫。在魏博的这些年中,王义始终忠心耿耿,唯嘉诚公主马首是瞻。公主死后,田季安悖逆曾经对养母的承诺,所作所为令王义十分不齿。所以田季安暴卒,王义也觉得大快人心。但是在谁来接替节度使位置的问题上,王义选择了支持嘉诚公主生前钟爱的孙子田怀谏,便与田兴一派成了死敌。在王义看来,田兴为了当上节度使欺负孤儿寡母,杀死元氏拘押田怀谏实非君子所为。因此他便趁着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潜入节度使府,打算行刺田兴,结果刺杀未成,自己反被押入死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