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兰亭(第15/22页)

突然——

从苜蓿草丛的深处中传来声声吟诵:“天马常衔苜蓿花,胡人岁献葡萄酒。五月荔枝初破颜,朝离象郡夕函关……”

裴玄静和韩湘面面相觑,吟诵还在继续,被烈烈风声吹得断断续续,但仍可以听出来,吟者正在向他们靠近。

韩湘朝前跨了半步,将裴玄静挡在身后,扬声道:“是哪位兄台好兴致?”

苜蓿草就在他们面前分开,一个脑袋冒了出来。

裴玄静差点儿晕过去。

竟是崔淼!

依旧是那副潇洒不羁的神态,崔淼不紧不慢地念完诗人鲍防所作《杂感》诗的最后两句:“远物皆重近皆轻,鸡虽有德不如鹤。”方才注视着裴玄静,拱手道:“大娘子,别来无恙啊。”

韩湘奇道:“你们认识?”

“是……这位是崔郎中。”裴玄静介绍着这个可能是全天下最不像郎中的郎中,热浪已窜上双颊,也不知是惊喜是尴尬还是羞臊。所幸夜色深沉,别人察觉不到。

“崔郎中也在长乐驿投宿吗?”

“正是。”崔淼回答韩湘,目光仍然盯在裴玄静的脸上,“崔某竟不知娘子就要做新娘了,恭喜恭喜。”

他是看见她的吉服了。裴玄静镇静下来,欠身还礼道:“多谢。”

“既是熟人,崔郎中来与我们一起饮一杯如何?”韩湘还挺热情。

“恭敬不如从命。”

三人向驿站走去,裴玄静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不可否认,刚见到崔淼的那一瞬间,她真的十分惊喜。可是他究竟为何而来?若说是巧遇,打死她也不信。笼罩在崔淼身上的神秘感又陡然浓重起来,原来他于她仍然是雾里看花,是难以理解,是不可捉摸。

她预感到,自己这一路绝对消停不了了。

回到驿站前堂,比方才冷清了不少。夏季要赶在日头升高前出发,大部分人都早早地回房歇下了,只剩下三四桌还在吃喝谈笑。三人仍回到先前的雅座,凭窗而坐。驿卒送上冰镇过的葡萄酒,味道沁人心脾。

听说韩湘是韩愈的侄孙,崔淼笑问:“韩夫子还忙着到处给人写墓志铭吗?”

韩愈文名鼎盛,达官贵人均以他撰写的墓志铭为荣。韩愈来者不拒,明码标价替人操刀,写墓志铭的收入远超为官的俸禄,被世人嘲笑为“谀墓”。

“怎么不忙。”韩湘大大咧咧地回答,“前阵子家中遭贼,居然被个门客顺手牵羊拿走一大笔‘润笔费’,可把他给心疼坏了。”

“没事,再多写几篇就赚回来咯。”

两人哈哈大笑,看起来还挺投机的。

裴玄静心不在焉,并未注意倾听二人交谈,眼光随意地扫过店堂。忽然,她发现远远的角落里,有一个人单独坐着。除了一部络腮胡之外,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显眼之处。并且是个地地道道的陌生人。

可不知为什么,裴玄静总感觉此人似曾相识,心脏也无端地乱跳起来。

她勉强收回心神,却听身边二位聊开了《逍遥游》。

韩湘明显喝多了,高谈阔论起来:“庄子曰,‘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说是真逍遥便无所凭依,自随万物。然则前文又说有所依靠,自得其乐,也可以算作一种逍遥。难道庄子也会自相矛盾吗?”

“非也,此实为境界之差。恰如鲲鹏比之斥鴳。”崔淼说,“平凡如蓬蒿,在草野中必须相互依存。但等阔大高邈到了极点,如鲲鹏即使互为一体,也无法并存。其实这种逍遥,既是超脱,亦为可悲。”

韩湘醉醺醺地摇头,“说得好好……”也弄不懂他到底算是赞成还是反对。

裴玄静却不由自主地盯住了崔淼。他坦然承受着她的注视,悠悠念道:“所以才有‘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

这正是武元衡用盐写在黑布上的诗中的一句!原来,能够过目不忘的并不止裴玄静自己。

裴玄静腾地站起身来,“抱歉,玄静困倦难当,先告退了。”

韩湘嘟囔道:“还是我、我送你回房吧。”

“不用,郎君请自便。”

裴玄静急匆匆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无暇顾及其他。因为就在刚才,她发现角落里的那个络腮胡男子消失了。

虽然毫无惊慌的理由,裴玄静的双腿还是有些发软了。

刚一进屋,她就看到后窗大敞,记得离开时关得好好的。

此时裴玄静反倒定下神来,过去先将后窗关牢,再将前门也锁上。这才转到屏风后面,一看,装行李和嫁妆的两口箱子上的锁都掉了,里面的东西也被翻得乱七八糟。

她蹲在箱前,慢慢地整理。不出她的所料,来人一无所获。王义的金簪混在几件金银首饰里,根本就不起眼。武元衡所临的那半部《兰亭序》夹在一堆书卷之中,甚至都没有打开过。很显然,来人的目标是别的。

裴玄静重新锁好箱子,从腰带中解下一个荷包,用手指隔着丝绢轻轻触摸。金缕瓶虽小,从早到晚缠在腰间也挺辛苦的。但从目前来看,这番辛苦算是值得了。

是谁潜入自己的房中?他想找什么?难道有人知道她藏着武元衡的金缕瓶了?

“娘子!可安好否?”门外有人大声嚷嚷,一听便是醉得不轻的韩湘。

裴玄静回答:“我已睡下了,郎君勿念。”

崔淼在门后道:“韩郎醉了,非要来问娘子安。打扰了,我这就送他回房去睡。”

“多谢,崔郎也早点歇息吧。”

裴玄静一直等到脚步声听不见了,才坐到榻上。门窗紧闭,屋中闷热不堪,只能忍着。刚要蒙眬睡去,门上响起低低的敲击声。

“玄静,睡了吗?”

裴玄静一下子坐起身来,是堂兄裴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