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兰亭(第6/22页)

“嘘!”崔淼却示意她噤声,伸手推开墙上的一扇小门。

裴玄静跟着他走进去,见是一座大宅的后院。院中无人,却一字排开数张草席,在阳光下暴晒着各色各样的植物、干草、切片,甚至虫卵。一股浓重的草药香气冲入鼻腔,她明白了,这些都是药材。

小门关严后,此地便与混乱喧闹的行刑台前分割成两个世界了。

崔淼说:“娘子,带你来看个好地方——宋清药庄。”

“卖药的?”

“对,整个长安城中最大的药铺子。”

裴玄静傻傻地环顾四周,“我们还是在西市里吗?”鼎沸的人声似远又近,但是刚才引发混乱的轰鸣声倒是听不见了。

“是在西市,不过是西南隅的角上,在砍头的大柳树后方。平常是最僻静的。这是储藏药材的后院,店堂开在前头。”

裴玄静点点头,院子真大,晒着的药材她认不出几样,想必都很珍贵。旁边还搁着五花八门的器具:秤、斗、升、合、杵臼、刀砧、玉锤、瓷钵等等,看得她眼花缭乱。足见此药庄的规模。可是——她问崔淼:“崔郎中带我来此地是……”

“外面太乱,咱们在此暂避。”崔淼微笑道,“正好让娘子看看我平常待的地方。”

“你就在这里坐堂?”

“是啊,病家拿了方子便可直接在药铺里买药,岂不顺手?”

裴玄静不吭声了。她曾经想过要调查崔淼是否确在西市行医,经过从磨镜小铺到长安城下暗渠中的历险,裴玄静已经打消了对崔淼的怀疑,不觉得还有必要核实。但是……今天的疤脸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裴玄静的心突然沉下去。因为如果疤脸男人真的死而复生,首先颠覆的便是崔淼的信用。他的话将最终被证明——统统是谎言。

崔淼问:“你怎么了?”此君简直明察秋毫,裴玄静的内心起伏无一能逃脱他的眼睛。

“我……”

她不知该如何启齿了。生平第一次,裴玄静发现自己竟会害怕去追根寻底。

后门上响起轻轻的敲击声,挽救了僵局。

崔淼欣喜地应道:“来了。”

他赶过去打开门,迎进来一位中年文士。那人青衣幞头,步履略微有些蹒跚,似乎腿脚不太方便,见到崔淼便说:“崔郎中也在?今天外面太乱,我怕挤,只好走后门了。”

崔淼搀着他坐到廊檐下,笑道:“我也是嫌乱,今天一直躲在药铺里没出去,不想刚巧遇上先生。”

裴玄静听得又是一愣,他有什么必要撒这个谎呢?况且还当着自己的面。

中年文士也发现了裴玄静,正在面露狐疑,崔淼立即说:“那位娘子是来买药的,独缺一味药材,伙计赶去城外采买了。现在外面太乱,便请她在院中等候。”说着还向裴玄静丢了个眼神过去,示意她少安毋躁。

文士又问:“宋掌柜呢?”

“咳,今天伙计们都看杀人去了,掌柜的现在前堂忙得焦头烂额。”

这位崔郎中说起谎来还真不用打草稿,连裴玄静都快信以为真了。

与此同时,裴玄静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她所认识的崔淼尽管彬彬有礼,但又总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愤世嫉俗,说话也时常夹枪带棒,绝对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可是此刻你看他,面对中年文士时毕恭毕敬的样子,简直像换了个人。

而且他的尊敬和关切是多么自然,看得出发自肺腑。服侍中年文士坐好后,崔淼便单膝跪在文士身边,小心地按揉着他的腿,“先生觉得怎样?”

中年文士皱了皱眉,并没说什么。

裴玄静在旁边冷眼看过去,但觉此人形容憔悴,清癯的面孔上满是化不开的郁结,举止中却自有一种冷峻孤傲的风骨。

因为他不回答,崔淼便说:“先生这是风湿,不仅要静养,还须善加调理,此外……”笑了笑,才倍加小心地说,“此外最要紧的就是放宽心情,情志不遂,乃此病大忌。”

中年文士也笑了,反问:“你觉得我情志不遂?”语气自嘲中饱含伤郁,听得裴玄静心头一酸。

“哪里,是我瞎说的。”崔淼在此人面前简直谦卑到了极点,又从旁边取过一个大包袱来,“正好,宋掌柜把您的药都备好了,今天您就顺便带回去。一共二十天的份量,吃完了您再过来,我重新给您把脉调方子。”

又是“正好”。裴玄静心想,今天崔淼一个人就把全长安的“正好”用光了。

“二十天的量?”那文士局促起来,“我的钱大概不够买这么多药……”

“掌柜说了多少遍不收您的钱,您怎么还这样?”

文士苦笑道:“是,宋掌柜好意,允我打欠条,只是这么一味地打下去,却不知何时能够了账……”

崔淼把包袱往文士怀里塞去,“宋清药铺从开张之日起收下的欠条,何止成千上万。每年年终必将未兑现的欠条付之一炬。尽管如此,掌柜的不仅没有破产,药铺还越开越兴旺,先生您就不必为他操心啦!”

中年文士慨然道:“宋清掌柜身为商贾,却能够做到不唯利是图。与他相比,那些在朝廷、官府中以士大夫自居的人,反倒显得浑身的市侩味道。”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叠好的纸,“烦请崔郎中交给宋掌柜吧,他太忙我就不去打搅了。”

崔淼说:“先生真的不用再打欠条了。”

“不是欠条,是在下给宋掌柜作的一篇小文,麻烦崔郎中转交,替我谢谢他。”说话间,中年文士的眉宇中展露出骄傲的神采,顿时让裴玄静发现,他原来是个多么潇洒的男子啊。

崔淼一直将中年文士搀扶到门外,文士道了谢,才沿着小巷踟蹰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