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婚别(第20/23页)

原来,韩湘在长乐驿接到裴玄静后,就把韩愈的书信给玄静的堂兄裴识看了。不想裴识看后,为裴玄静鸣起不平来。他认为,既然李贺肯定活不了几天,韩愈和裴度明摆着是在把裴玄静往火坑里推。裴识认为堂妹才貌双全,实在不应该一出嫁就成为寡妇。

韩湘对裴识的话也表示赞同。于是他便掐指一算,算出李长吉活不过三日。

“掐指一算?”裴玄静再沉稳,说出这四个字时也忍不住要咬牙切齿。

韩湘满面羞愧地承认,当时他便与裴识商议,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在路上多拖延几天,等裴玄静到昌谷时,李贺已故,裴玄静自然不能和死人成亲,这桩婚事也就告吹了。

时至今日,韩湘一路上搞那些鬼鬼祟祟的勾当,甚至包括裴识提出要将自己送回裴府,裴玄静终于明白是为什么了。

裴玄静凛然道:“你们的目的达到了。”纵然她明知韩湘并无恶意,堂兄更是一片好心,但她就是无法克制心中的怨恨——他们凭什么替她做决定,他们根本不懂这决定意味着什么。

韩湘束手无措地说:“静娘,真、真的……很过意不去。”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裴玄静别转头,“长吉也不能死而复生。”

韩湘低头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裴玄静才稍稍平静下来。她瞥见跪在香案前的李弥,对她与韩湘视若无睹,只顾专心虔诚地守护着哥哥的亡魂。他那纤弱清秀的侧影,和她记忆中的长吉一模一样。逝者如斯,时光不可能倒流。她知道不论有多么难,自己终归还是要和过去道别的。这过去里既有少女的爱恋,也包括了女神探的自信,都成过眼云烟。

她转向韩湘,微微俯首道:“是我苛责了,请韩郎见谅。”

韩湘还礼,“还望静娘节哀,有什么用得着在下的,尽管吩咐。”

裴玄静点头称是,又想起来问:“对了韩郎,那天在灞桥驿,我见你和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交谈,你认识他吗?”

“络腮胡子?”韩湘思索了好一会儿,说,“哦,那人是找我打听长安的情况的,我并不认识啊。对了,他还说自己就是走的北路,途中确实遇到过匪徒。”

裴玄静垂眸,片刻又问:“韩郎怎么又和崔郎走到一处的?”

“你们在灞桥驿把我甩下后,我便沿途追赶。偏偏你们在半路岔去了河阴县,我哪里知道啊!只是一口气赶往洛阳。到洛阳后我四处打听,仍然没有你们的半点讯息。这时听说河阴失火,抓了许多人,我觉出不对劲来,就又回头赶往那里。等到了河阴才听说,崔淼和你都被关起来了。我只能去求见东都留守,等了好几天他才肯见我。是他告诉我你已经到昌谷了,又说崔郎中也无罪释放,但因所受刑伤未愈,干脆让我把他领出去。所以这么着,我才雇了一辆马车,和崔淼一起来昌谷找你了。”

“我明白了。”

韩湘到此时方才松了口气,“我去把崔郎接过来吧,他的刑伤还未痊愈,行动仍然不太方便。”

韩湘走后,裴玄静又拿起韩愈的书信来读。字字句句映照日月光华,用来形容长吉的才华并不过分。然而,他毕竟听不见也看不见了。就如她足可呕出心肝来的深情挚爱,也始终未能让他感受到一分一毫。

她想起河东先生说过的,“宁为有闻而死,不为无闻而生。”她相信千百年后人们会记住长吉的诗,而他所经历的苦痛和她所饱尝的憾恨,包括他和她的残骸早就化为尘埃了。

想到这些,裴玄静的心潮平复下来。于是她点燃信纸,看它在火焰中渐渐化为黑色的灰烬。

“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

裴玄静大吃一惊,是李弥在念诵,而且他滔滔不绝,一口气把刚才韩湘读过的句子从头背到底。只不过才听了一遍,他居然记得分毫不差。

裴玄静问他:“自虚,你可知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是说哥哥的好。”

“你能懂?”

李弥点点头。

她太惊奇了,“而且听一遍就能记下?”

“能啊。”李弥说,“哥哥的诗,我都只听一遍就能记住,永远也不会忘。”

裴玄静目瞪口呆,少顷回过神来。她恍然大悟,为什么这个家里没有笔墨纸砚,也找不到长吉的诗集,原来——有李弥就足够了。

这个眼神清澈如同雨后晴空的少年,就是一本活的诗集。

她难掩惊喜,“自虚,你能念几首哥哥的诗给我听吗?”

“好啊,你想听哪首?”

“我想……”裴玄静一下子也想不出哪一首了,正在踌躇间,突然李弥面朝院门站起来,大声问:“你是谁啊?”

裴玄静回头一看,只见崔淼倚门而立。

仍然是那副她最熟悉的云淡风轻、似笑非笑的样子。在他背后的原野上,又一轮崭新的暮色正在徐徐落下。

她连忙迎上去,“韩郎呢?”

“你说韩湘么?他跟着隐娘夫妇走了。”

裴玄静又是一惊,“韩郎跟隐娘走了?去哪里?干什么?”她朝崔淼的身后看,分明有一辆孤零零的马车绝尘而去。

“据说是去修仙。”崔淼挑起眉毛,“走的时候还嘲笑我了一通,说什么我的潇洒都是装出来的。他韩湘子才是真洒脱,红尘滚滚转眼即抛。我实在是无语啊。”

“这……又是从何谈起?”

“反正他和聂隐娘才聊了几句,就决定跟这夫妇二人游历去了。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韩夫子对这个侄孙老大不满意,此人压根就不食人间烟火嘛。而且说风就是雨,托他办事,怎么能成呢。”崔淼对裴玄静连连摇头,“静娘不也让他给坑了?他倒好,自己把事情办砸了,估计回家后韩夫子笃定饶不了他,干脆借口一句游仙溜之大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