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镜中人(第22/26页)
“因为我想知道谜底。而且我相信,没有陛下的帮助,我永远也解不开这个谜。”
皇帝微微挑起剑眉,“你还真是……执拗。”
“我是。”裴玄静抬起头来,“所以陛下,我的推测没错,对吗?现存于世的《兰亭序》的确是太宗皇帝一手炮制的。他以王羲之《兰亭序》的前半部,拼合了智永的《俯仰帖》的内容,再让虞世南等人制成摹本,并使之广为流传。陛下,太宗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原因才是真正的谜底,这个谜底只有陛下才能回答。”
皇帝沉默了许久。午后的日影投在大殿上,温暖绚丽,仿佛能看见其中舞动的灰尘。不知怎么的,裴玄静想起刘禹锡的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多么清明多么美好的——尘世。
她想,平等无处不在。大明宫中的灰尘和昌谷破茅屋中的灰尘没有区别。即使面前的人贵为天子,随时可以夺取自己的生命,但并不意味着自己比他卑微。实际上,她是可以和他谈一谈的。
皇帝终于开口了:“不。朕不会告诉你谜底,因为朕现在还不想要你死。”
“陛下!”
“朕说了到此为止。”皇帝摇头制止她,“从今日起,娘子便是进过大明宫,见过朕的人了。现在朕要和娘子谈一谈,你今后的安排。”
她明白了,他决定留下她的性命,但是有条件的。
裴玄静欺身拜倒,叩头道:“妾已发愿入道观修行,还求陛下恩准。”
“入道观?”
“是的,陛下,父亲亡故后玄静即入道观,只因与李长吉早有婚约,才出观待嫁。如今长吉已逝,玄静对红尘再无留恋,愿从此入观修道,永不再涉凡尘。”
皇帝盯住她,片刻方道:“这么说,你确实早都想好了。”
“否则玄静怎敢来见陛下。”
皇帝点了点头,“修道嘛,很好。朕倒是没有意见,只是你叔父会不会……”
“玄静本就是从道观出来的,况且我意已决,叔父必不会阻拦。”
“那就说定了?”皇帝的口气中竟有了些迟疑,“不过朕还需要你这个女神探。如果你专心求道,一味不问俗务的话,似乎也太可惜了……”
“陛下还要玄静做什么?”
“朕想要你追查金缕瓶的下落。此外,‘真兰亭现’的离合诗究竟是何人所作,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朕的案头,均关系重大,朕仍然要找到答案。目下看来,唯娘子能担此任。”
裴玄静想了想,郑重回答:“妾愿担此任。”
皇帝再度流露出不确定的神色,“你当真吗?是不是因为惧怕朕……”
“陛下!”裴玄静说,“陛下是天子,是大唐的皇帝,永远不需要问这样的问题。”
他回望着她,鄙薄的神色中有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温柔,仿佛寒冰在悄悄融化。
终于,皇帝说:“天色不早,娘子可以退下了。”
“是。”
“……等等。刚进殿时朕问你,能否猜出朕为什么喜欢这座清思殿。现在朕就告诉你。”皇帝兴致勃勃地向裴玄静招手,引她转到屏风后面,“看见了吗?”
偌大的玉石条案上,摆放着一座精工细作的楼阁模型。
“娘子一定听说过凌烟阁吧?”
“当然听说过,凌烟阁不是在太极宫里吗?”
“是啊,所以朕让人仿制了这座模型,置于清思殿中。这样便天天都能看到。”皇帝饱含深情地说,“朕发誓剿平藩镇,中兴大唐。等胜利到来的那一天,朕将在凌烟阁中宴请所有的有功之臣。朕曾经对武爱卿说过这话,可惜他等不到了……朕也和裴爱卿说了同样的话,朕相信那一天终将到来。”
裴玄静没有说话。她隔着泪水端详这座无上精美的楼阁,即使它只是一个微缩的模型,也足够令她心潮澎湃。
她终于明白武元衡为什么会挑中自己了,使他下决心的,恰恰是她所念的长吉的诗句——“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她也终于明白武元衡为什么说“长吉诗中有真意”。
武元衡从来没有期望过长吉能帮她解开谜底,他说那句话,只是在由衷赞叹长吉的诗句,契合了他自己的心声。而裴玄静所需要的,也仅仅是一个奔向长吉的理由吧。
“长吉,我见到你诗中的凌烟阁了。”
9
吐突承璀有些醉了。
秽气绝不许入陵园,李忠言便在陵园外的更衣殿中和他见面。吐突承璀也明白自己的行为失当,老老实实灌下几盅热茶,头脑清醒了不少,心情却仍然无法平复。
若非满腔郁结需要发泄,他也不会如此狼狈地来找李忠言。
在掌握了太多皇家机密之后,吐突承璀已经找不到一个活人能倾吐衷肠了。唯有李忠言,虽然活着却等同于死者,于是连吐突承璀自己也没想到,丰陵竟然变成了他安抚灵魂的地方。而沉默的李忠言,更成为他在这个世上不可或缺的“朋友”。
今天他实在有些话不吐不快。
“圣上竟然向郭贵妃低头了!”吐突承璀恨恨地说。
“不就是立了三皇子为太子么。”李忠言不以为然,“三皇子本来就是嫡子,立为太子也没什么奇怪的。”
“可是这下让郭家遂了愿!郭贵妃也满意了。”
“那不是挺好的。”
“哼!”吐突承璀说,“为把事情办得体面,圣上还让我帮澧王拟了奏表,自请以三弟为太子,简直是……”
李忠言淡淡地说:“那是效仿当年玄宗皇帝的长兄宁王,上表让出太子位吧。这样做澧王今后的日子才能好过,圣上想得很周到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