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大卫(第3/5页)
“早在我出生以前,水牛城主办过一次泛美博览会。如果我记得没错,应该是一九○一年的事,好几栋专为博览会兴建的建筑到今天都还留着。其中最棒的一栋盖在城里最大的公园旁边,也就是水牛城历史学会的现址,里头典藏着不少博物馆级的珍品。
“你正在想我说这话是要引到哪儿对吧?史学会的正前方有个环形车道,直到现在都还保留着,而在那中间则竖立着一座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青铜复制品。想必是铸造的吧,而且说是复制品应该错不了。总之,雕像是真人大小。或者该说与真品相同大小,因为米开朗基罗的雕像其实比真人要大多了——除非少年大卫的身材和他的对手歌利亚不相上下②。
“昨天你看到了雕像——虽然,如我所说,那也只是复制品。不知道你仔细欣赏了没有,不过我只想问你,是否知道当初有人询问大师他是如何完成这件杰作的时候,他怎么回答。那句话绝妙到几乎可以断定只是后人的穿凿附会。
“‘我看着那块大理石,’据传米开朗基罗是这么说的,‘把不属于大卫的部分挖掉了。’这话叫绝的程度,完全可以媲美年轻的莫扎特当初解释为何音乐创作是全世界最简单的事呢:你只消把脑子里听到的音乐写下来就是了。其实他们就算从来没说过这些话,又有谁在乎呢?就算他们真没说过,呃,那情理之中他们也该说的,你说对吧?
“那座雕像陪了我一辈子。我不记得第一次看到它是什么时候,不过想来我头一回造访史学大楼时应该就看到了吧,当时我还很小。我的家在诺丁汉连栋屋区,走路到史学大楼只要十分钟,所以小时候我去那儿的次数真是多到数不清。打从有记忆以来,我对大卫像就很有感觉。我喜爱他的立姿、他的神态,还有那种力量和脆弱以及善感和自信的不可思议的结合。另外,当然,就是大卫的阳刚美,他的性魅力。不过我是后来才意识到那种层面的吸引力,或者该说,我是后来才愿意承认自己意识到了。
“记得十六岁拿到驾照以后,大卫在我的生命里又有了新的意义。你知道,环形车道是亟需隐私的年轻情侣心目中的约会圣地。那儿是好地段,气氛宜人如同公园,大大不同于水边几个烂城区的幽会场所。所以啦,‘造访大卫’就成了开车幽会的委婉说法——可我现在一想,幽会这两个字本身不也是委婉的说法么?
“我十八九岁的时候经常造访大卫。当然讽刺的是,对我来说,他青春阳刚的体型远比和我约会的年轻女子凹凸有致的身材更具吸引力。依我想来,我是打从出生便有同性恋倾向,不过我没敢让自己知道。起先,我否认这种冲动。之后,等我学会付诸行动——在馥伦公园,在灰狗车站的男厕——我则转而否认那些关系具有任何意义。我对自己保证说,那只是一段过渡期。”
他噘起嘴唇,摇摇头叹口气:“好长的过渡期啊,”他说:“因为我好像仍在过渡当中。我的否认很有说服力,因为当时我的生活整体而言还蛮正常,和其他年轻男子之间的任何举动都只是附属品而已。我上的是好学校,圣诞节和暑假一定回家,而且不管到哪里我都喜欢有女人作陪。
“想当年,做爱这档子事通常都只是点到为止。女孩子真心想要保持处女身,至少技术层面是如此,总要等到结婚当天或者进入现在所谓的找到真命天子的关系时,才会毫无保留。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称呼那种关系的,不过想来应该是简洁明了的叫法吧。
“话说回来,偶尔我们还是会直攻本垒,而碰到那种时候,我也都能达成目标不会泄劲。我的伴侣没一个有理由抱怨。我办得到的,你知道,而且也能从中得到快乐,虽然刺激的程度远不及与男伴交欢的水平,不过应该可以归于禁果的诱惑吧。那并不一定表示我有哪里不对。那并不表示我的生理状况有任何异常。
“我过着正常的生活,马修。也可以说我是下定了决心要过正常生活,不过这种事其实跟决心并没有多大关系。我念大四的时候,和一个几乎是认识了一辈子的女孩订婚。双方的父母都是朋友,我们是青梅竹马。我毕业后就跟她结婚了。之后我继续进修,专攻艺术史,这你也许还记得,而且我也想办法申请到水牛城大学的教职。纽约州立大学水牛城分校,目前是这个称呼,不过多年前它还没有变成州立大学的一部分,只是简简单单的水大,大半学生都来自城里以及邻近地区。
“我们先是住在校园附近的一间公寓,不过之后双方家长都出钱帮忙,所以我们就搬进了哈兰街的一栋小房子,到我俩从小长大的家差不多是同等距离。
“而且离大卫雕像也不远。”
他过着正常生活,他解释道。生了两个小孩,迷上高尔夫且加入了乡村俱乐部。他得了些家产,一本他写的教科书的版税进账每年都稳定增长。一年年过去,他也越来越容易相信,自己和男人的关系仅只是个过渡,而且基本上他已经克服了这种障碍。
“我还是有感觉,”他说,“不过付诸行动的需求好像已经过去了。比方说,我有可能被哪个学生的外表吸引,不过我从没有采取行动,或者认真考虑要采取行动。我告诉自己我的爱慕纯属审美心理,是对男性美的自然反应。年少时,我们荷尔蒙过盛,所以我才会把这个和性欲搅在一起。现在我则清楚认知到,这只是无关性爱的无邪表现而已。”
但这并不表示他已经完全放弃了他的小小冒险。
“我会受邀到某地开会,”他说,“或者担任客座。我会抵达一座我不认识别人也没有人认识我的城市。然后我会小酌几杯,我会觉得需要来点刺激。我也可以告诉自己说,虽然和另一个女人发生关系就是背叛妻子违反誓约,但和另一个男人来点无邪的运动则无伤大雅。所以我就会去往那种酒吧——永远不难找到,就算在当时那种封闭的年代,就算在乡下小城或者大学城也一样。而且只要到了那种场所,要找对象绝对是轻而易举。”
他沉默一会儿,眼睛望向地平线。
“然后我走进了威斯康辛麦迪逊城的一家酒馆,”他说,“而他就在那里。”
“罗伯特·保罗·奈史密斯。”
“大卫,”他说,“我看到的正是他,我一跨过门槛两眼盯住的便是那少年。我还记得那个神奇时刻,你知道。我现在还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当时的模样。他穿了暗色丝绸衬衫和棕色长裤以及一双便鞋,没有穿袜子——一如当时的流行。他站在吧台旁边,手捧一杯酒,他的体型以及他站立的模样,那神态,那表情——他就是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不只如此,他就是我的大卫。他是我的理想,他是我这辈子一直不自觉地追寻的目标,我用眼睛饮下了他,从此迷失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