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6页)
可现在已经太晚了,他甚至不可能否认,放弃,逃跑:监狱的大门还开着他站在大门对面看见哈伯瑟姆小姐坐在里盖特坐过的椅子里,纸板箱放在她脚边地板上她腿上有件衣服;她还戴着她那顶帽子他看得见她的胳臂和手来来回回地移动着他觉得他甚至能看见她手里的针轻快地来回闪烁着光亮尽管他知道离得这么远他是不可能看见的;但舅舅挡住他的视线他只好往人行道边上又走几步就在这时候舅舅转身走出大门穿过阳台于是他可以看见她[95]坐在哈伯瑟姆小姐边上的另一个椅子里;一辆小汽车开到身后的路边停了下来现在她不慌不忙地从篮子里挑了一只短袜把蛋形织补衬托架放了进去;她甚至已经把线穿好把针别在衣服的前胸现在他也能分辨出针的闪烁的光亮也许这是因为他对她的动作太熟悉了看了一辈子的熟悉的轻快的纤纤素手的动作但至少没有人会否认说那不是他的袜子。
‘谁啊?’县治安官在他身后说。他转过身。县治安官坐在汽车方向盘后面弓着肩膀弯着脖子以便从车的窗户框的下面往外窥视。马达还在转动他看见车厢后面有他们并不需要的两个铁锨把还有一把镐两个穿着街头干活的囚犯们穿的蓝色的夹克和肮脏的有黑边的裤子的黑人坐在后座除了转眼睛时眼白一闪一闪外他们一动不动地安静地坐着。
‘还能是谁啊?’舅舅也在他身后说但这一次他没有转身他甚至没有听下去,因为三个男人突然从大街上走过来站在汽车边上,在他注意的时候又有五六个人走了过来一会儿的工夫整个人群就会开始涌过马路;已经有一辆过路的汽车突然刹车(跟在它后面的那辆也刹住了)开始是为了不轧着人后来是为了让车上的人可以探出身子来看县治安官的汽车,第一个走到汽车跟前的人已经弯下腰往车里探望,他那棕色的农民的手抓着摇下来的车窗玻璃的边缘,那饱经风霜的棕色的面孔好奇地有先见之明地毫无顾忌地伸进车内而在他身后跟他一模一样的戴着毡帽和沾满汗水的巴拿马草帽的人群倾听着。
‘你想出了什么花招,霍普?’那人说,‘难道你不知道你这么浪费县里的钱,大陪审团会整你的。难道你没听说北方佬通过的新私刑法?应该由那绞死黑鬼的人来挖坟?’
‘也许他拿着这些铁锨去那儿让纳布·高里和他的那几个儿子做练习用。’第二个人说。
‘那霍普把铁锨把也带上是做了件好事,’第三个人说,‘要是他要靠姓高里的人去挖个洞或做什么会出一身汗的事情,他肯定需要铁锨把的。’
‘或者也许它们不是铁锨把,’第四个人说,‘也许高里家的人训练用的是他们[96]。’然而即使有一个人大笑了起来,他们大家都没有笑,现在有十多个人围着汽车往车内后部迅速而一览无遗地看一眼,两个黑人像木雕似地纹丝不动地坐着两眼直视前方不看着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动作甚至没有呼吸的动作只有眼球周围的眼白有非常细微的扩大与收缩,然后又去看[97]县治安官,那表情跟他看到的那些等待吃角子老虎玻璃罩后面旋转的皮带停下[98]来时人的表情几乎完全一模一样。
‘我看这样行了。’县治安官说。他把头和一只大胳臂伸出车窗外像拉窗帘似地毫不费力地把离汽车最近的人推开稍稍地提高嗓门喊了一声:‘威廉。’警长走了过来;他[99]已经听见他在说:
‘让开,小伙子们。让我来看看尊贵的县治安官今天上午有什么想法。’
‘你干吗不让这些乡亲们让开路面让那些汽车可以进城去?’县治安官说,‘也许他们还想到处站站还看看那监狱呢。’
‘当然。’警长说。他转过身,两手去推最靠近他的人,但并不碰着他们,仿佛他正在让一群牲口走动起来。‘好了,伙计们。’他说。
他们并不挪动,还是看着警长身后的县治安官,没有一点想反抗的意思,并不真正打算向任何人挑衅:只是很宽容的,挺好脾气的,几乎是温文尔雅的。
‘哎呀,治安官。’一个人说,接着另一个人说:
‘这是条自由的街道,治安官,对吗?只要我们在你们这里花钱,我们在街上站一站,你们城里人是不会在乎的,对吗?’
‘但不能挡住别的想进城花一点钱的人,’县治安官说,‘走吧。威廉,让他们离开大街。’
‘来吧,伙计们,’警长说,‘还有别的乡亲想过来看看那些砖[100]呢。’他们于是移动起来但仍然不慌不忙,警长把他们赶回到街的另一边,就像一个女人把一群母鸡赶出牲口圈,她只控制它们行动的方向,不去管它们的速度,而且连方向也不是管得那么严,母鸡在她拍打的围裙前跑动并不反抗,只是难以捉摸,并不怕她,甚至也不惊慌;停住的那辆汽车和它后面的车子也动了起来,慢腾腾地,以爬行的速度载着车里一张张伸长脖子的面孔;他听见警察局长对司机们喊:‘快开。快开。你后面还有车呢——’
县治安官又看着舅舅。‘另外一个在哪儿?’
‘另外一个什么?’舅舅说。
‘另外一个侦探。那个在黑暗里能看得见东西的人。’
‘艾勒克·山德,’舅舅说,‘你要他也来?’
‘不,’县治安官说,‘我只是想念他。我只是感到吃惊,这个县里还有一个人有足够的鉴赏力和判断力能在今天还待在家里。你准备好了?我们出发吧。’
‘好。’舅舅说。县治安官跟重手重脚的好用坏扫帚的扫地人一样以一年开坏一辆汽车而臭名远扬:不是因为速度太快而纯粹是因为摩擦的结果;现在那辆小汽车简直是从路缘那里弹了出去,在他还来不及看清楚以前就已经消失了。舅舅走到他们的车跟前,打开车门。‘上车。’舅舅说。
于是他说了出来;至少这一点还是很简单的:‘我不去了。’
舅舅停了下来,于是他看到那张好揶揄讥弄的面孔在注视着他,那揶揄的眼睛,只要给它们一点点时间,是不会忽略任何事情的;事实上从他知道它们以来除了昨天晚上还从来没有忽略过任何事情。
‘呵,’舅舅说,‘哈伯瑟姆小姐当然是位有身份的女士,而另外一位女士是你们家的。’
‘瞧瞧他们,’他说,他站着不动,连嘴唇都几乎没有动,‘街对面都是。广场上也有,可这里没有别人只有威廉·英格伦姆和那顶该死的帽子——’
‘难道你没有听见他们跟汉普敦的讲话?’舅舅说。
‘我听见的,’他说,‘他们连自己的笑话都不笑。他们在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