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5页)

老人转过身,立时立刻,不慌不忙甚至飞快而轻巧得仿佛他那瘦小的无赘肉的身架子对空气没有阻力对那些引起行动的肌肉也没有任何分量,他朝着篱笆的方向喊了起来那边两个年轻人还骑在骡子上跟服装店里的人体模型一模一样也同样纹丝不动,甚至还没开始翻身下地直到老人喊道:‘孩子们,上这儿来。’

‘没关系的,’县治安官说,‘我们可以干。’他转脸对两个黑人说:‘好了。拿你们的铁锨——’

‘我跟你说了,’舅舅又飞快地咕哝说,‘叫他们回汽车去。’

‘说得对,律师——史蒂文斯律师,对吗?’老人说,‘让他们离开这儿。这儿是我们的事。我们来对付。’

‘现在这是我的事,高里先生。’县治安官说。

老人举起手枪,沉稳而不慌不忙地弯起胳臂肘使之跟地面平行,大拇指弯起来压在击锤上将它扳了起来使它成击发状也许还差一点,并没有指向任何东西只是瞄准县治安官的裤子上没有皮带的空搭襻的某个地方。‘让他们离开这儿,县治官。’老人说。

‘好吧,’县治安官说,并没有挪动身子,‘你们俩回汽车去。’

‘还要远一点,’老人说,‘让他们回镇上去。’

‘他们是囚犯,高里先生,’县治安官说,‘我不能那么做。’他并没有挪动身子。‘回去坐在汽车里。’他告诉他们。他们于是走了起来,不是返身朝大门走去,而是直接穿过围起来的墓地,走得很快,高高地抬起他们穿着带条纹裤子[134]的膝盖和脚,他们到达对面围栏时已经走得很快了,他们连跨带蹦地越了过去这时候才改变方向朝那两辆汽车走去这样他们在走到县治安官的汽车以前离那两个年轻白人的距离不会比他们离开坟墓边上时稍近一点:他[135]现在看着骑在骡子背上的长得跟一条晾衣绳上的两个夹子似的完全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那两张长得完全一样的脸甚至连受风霜侵蚀的程度也完全一样,乖戾脾气急躁而又平静,直到老人又大声喊:

‘好了,孩子们。’于是他们像一个人一样翻身下了骡子,甚至像受过训练的杂耍队一样在同一时刻下来又像一个人那样都用左脚跨过围栏,完全不去理会那扇门:这是高里的双胞胎,相像到连服装和鞋子都一模一样只是一个人穿件卡其布衬衫另一个人穿一件没有袖子的套衫;三十来岁,比他们的父亲高一头长着一对跟他一样的灰白色眼睛和一样的鼻子只不过它们不像大雕而像老鹰的钩状喙,他们一言不发走上前来,那冷漠沉着而不苟言笑的面孔毫无表情甚至不向他们任何一个人瞥上一眼,终于老人用手枪(他看见那击锤已经放下来了)指指那两把铁锨用高昂的甚至听起来都有点高兴的语气说:

‘拿着,孩子们。它们是县里的东西;要是我们弄断一把的话跟谁都没关系那是大陪审团的事情。’——两个双胞胎现在面对面站在坟冢两头又一次以完全一致的简直像是设计出来的动作挖了起来:他们是紧挨着文森死去的那一个上面的孩子,六个儿子中的第四和第五个:——大儿子弗雷斯特不光摆脱了烈性子的暴君父亲而且居然结婚成家二十年来一直是维克斯堡以北的一个三角洲棉花农场的主管;二儿子叫克劳福德,1918年12月2日被征入伍,在十日夜里(不幸推算时运气不佳,舅舅说,任何人都不应该赶上这种坏运气——事实上抓住他的联邦政府人员似乎也同意这个观点因为他在利文沃斯监狱的服刑期只判了一年)当了逃兵在大约十八个月内藏身于离杰弗生联邦政府大楼十五英里以内的山上的一系列洞穴里最后经过一场类似对阵的激战(万幸的是没有人受重伤)终于被捕,对峙中他坚守山洞达三十多个小时,拿了(舅舅说,这一点有一定的一致性与合理性:一个美国逃兵用一件从他拒绝与之作战的敌人手里夺来的武器跟美国政府对抗来捍卫自己的自由)一把自动手枪那是麦卡勒姆家一个儿子从一个被捕的德国军官那里得来的回家后不久用来换一对高里家的猎狐犬,他服刑一年期满回家镇上的人不久听说他在孟菲斯一种说法是他从新奥尔良往那儿贩运烈性酒,另一种说法是他在一次罢工中做一个跟顾主有关系的公司的特别官员[136],总而言之他突然回到他父亲的家里可大家并不常见到他直到几年前镇上的人开始听说他多多少少安顿了下来做点木材和牲口的小生意,甚至还种了小小一块地;三儿子布赖恩是供养全家的家庭农场里里外外一把抓的那个真正的力量,雄才,起凝聚作用的成分,不管你怎么称呼都可以;他下面就是双胞胎瓦德曼和比尔伯他们夜晚蹲在冒烟的木头和树桩前守着猎狗追逐狐狸白天就四脚朝天地躺在门廊的光板上睡大觉一直睡到天黑了下来又该放猎狗的时候;文森是最小的一个,从小就表现出很强的做买卖挣钱的能力,因此现在死的时候虽然只有二十八岁却据说在县里拥有好几块不大的土地而且还是高里家第一个可以在支票上签字而且有银行肯兑付的人;——两个双胞胎,站在墓穴里先是齐膝深后来齐腰,以一种阴森森的郁郁寡欢的速度挖掘着,像机器人那样步调完全一致以至于两把铁锨似乎在同一时刻碰上棺材的木板发出响声,即使在那个时刻他们似乎还是像鸟兽那样通过并不是肉体的动作进行了交流:没有声响没有手势:只是其中的一个在把铁锨送出一铲土的同时把铁锨松开自己毫不费力地跟着跃出墓坑跟其他的人站在一起而他的兄弟则把棺盖上剩余的土打扫干净然后看都不看一眼地把铁锨扔上来扔出墓坑,接着——跟他昨天夜里一样——把土从棺盖边上一一踢掉,用一只脚站立抓住棺盖扳起来扳开翻到一边终于他们所有站在坟墓边缘的人都可以越过他往棺材里看。

棺材是空的。里面一无所有,直到有一股细细的土流了进去发出一种轻轻的急速的嗒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