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近海岛屿上的死亡(第8/15页)

眼下,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她坠入了爱河。特雷姆利特唤醒了她,赋予她新生命,她会牢牢紧抓住这种长久以来一直被剥夺的生命,永远不会放手,这也意味着她永远都不会放他走。特雷姆利特告诉自己,他不想走。他爱她。如果这不是爱的话,他又能把它称之为什么呢?同样地,那种骇人的情感也唤醒了他:男性占有欲的胜利,感激他能够给予并接受这么多快乐、柔情、自信,摆脱掉对孤独的恐惧——他曾以为那就是他将拥有、能够拥有或者注定拥有的一切。

此刻,他躺在这里,带着缠绵过后的些许疲惫,焦虑再次涌上心头。恐惧、希望和对未来的规划像彩票机里的彩球般不断地在他的思绪里翻滚。他清楚米兰达想要什么:婚姻、属于她自己的家和孩子。他对自己说,那也是他想要的。米兰达乐观地希冀着,但是对他而言,那却是一个遥不可及、难以实现的梦。当二人谈及此事时,他总是倾听着她的规划,尽量不去戳破她的美梦,可是内心却无法予以认同。随着米兰达倾吐出一连串幸福的畅想,他越来越沮丧地意识到她从未真正地了解过自己的父亲。虽然她是奥利弗的女儿,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陪他走遍世界各地,可是她对于这个在她生命中占据了重要地位的男人的了解还不如这个只跟了奥利弗十二年的家伙。他知道自己赚得很少,受尽剥削,除了一起修改小说的时间,自己从未得到过奥利弗的信任。不过,即便如此,这份工作还是带给他不少好处:令他摆脱了曾经在市中心一所综合院校教书时所遭受的嘈杂、暴力和羞辱,以及后来他担任兼职文字编辑时所面临的不稳定性和微薄收入;参与创作令他备感满足——无论发挥的作用多么微乎其微又得不到认可;他见证了一大堆彼此不相干的灵感相互融合,最终形成一部小说的过程。特雷姆利特一丝不苟地做着文字编辑工作,每一个工整的符号、每一个段落的增添或者删减都能带来身心的愉悦。奥利弗拒绝接受出版商的编辑,丹尼斯知道自己的价值已经远远超出了文字编辑的定义。所以奥利弗永远都不会放他们走。永远不会。

特雷姆利特琢磨着,是否有可能继续维持眼下这种状态呢?他们可以小心地延长私会的时间。这种隐秘的生活令其他的一切变得可以忍受。偷食禁果的感觉让私会变得更加刺激。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即便只是想想,也背叛了她的爱与信任。忽然间,他回想起一句遗忘已久的话,那是出自约翰·但恩的一首诗:谁又像我们这样安全?除了我们两人中的一个,谁也不能对我们做叛逆之事[1] 。即使依偎着她温暖而赤裸的身体,背叛依然像是一条蛇蜿蜒潜伏进他的心绪,盘绕在他心头,昏昏欲睡却难以驱离。

米兰达抬起头,她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那是一些关于爱情却令人恐惧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已经奉上了能够开启自己心思的钥匙,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游荡其间。

她说:“亲爱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知道你在担心。别担心。没有必要担心。”她用一种几近固执的语气坚定地重复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他需要我们,他依靠我们,他不会放我们走的。他不会允许我们的幸福搅乱他的整个生活——他习以为常的生活和工作模式。我明白对于某些人而言,这算不了什么,但是他不行。他无法改变,这会毁掉他的创作生涯。”

米兰达撑起手肘,看着他说:“可是,亲爱的,那也太可笑了。就算他不得不放弃写作,这件事就那么严重吗?有些评论家早就说过,他的创作巅峰已经过去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不是不管他了。我们可以住在你的公寓里,起码开始时这样,然后每天去看他。我会找一个可靠的管家住在切尔西的别墅,这样即便到了晚上也有人陪着他。这种安排或许更适合他。我知道他很看重你,我想他对你也有好感。我是他唯一的孩子。他会希望我过得快乐。我爱他,他也爱我。”

他没有勇气亲口告诉她真相,最终只是缓缓地开口:“我不觉得除了他自己,他还会爱谁。他就像一根管道,所有情绪只是从他身上流过。他能够描述,却无法感同身受,体会不到任何人的情感。”

“亲爱的,这不可能。想一想那些人物——各式各样,性格丰满。所有的评论家都这么说。如果他不了解他笔下的角色,无法体会他们的情感,就写不出那样的文字。”

他说:“他确实能够体会那些人物的情感。他就是他们。”

米兰达舒展身体俯在他上方,低头看着他的脸,下垂的乳房几乎要碰到他的脸颊。紧接着,却僵直了身体。他看见她抬起头,脸色像花岗岩一般苍白,布满了赤裸裸的恐惧。他紧紧地抓着牛仔裤,笨拙地从她身下挣脱出来,然后也抬起头。片刻间,头晕目眩,映入他眼帘的只有一个人影,黑漆漆的轮廓,一动不动,诡秘地站在悬崖的边缘,遮住了光线。随后,现实彰显了它的权威。那个身影变得愈加真实、熟悉起来。站在那儿的正是南森·奥利弗。

5

这是马克·耶尔兰德第三次拜访科姆岛,同前几回一样,这次他也要求住在位于东南海岸最北端的海雀别墅。它修建在狭长的山脊上,相比于大西洋别墅,虽然距离悬崖稍远,却拥有科姆岛上最棒的视野之一。两年前第一次抵达科姆岛时,一踏进那片用石头围砌起来的宁静,他就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能够让他在两个星期的时间内将危险生活中日复一日的焦虑暂时搁置,心平气和地反思自己的工作、人际关系和生活——那些无论在实验室还是在家都无法静下心来思考的问题。这里令他暂时摆脱了那些等待他决断的或大或小的难题。在这儿,他不需要安保人员,也不需要时刻保持警戒的警察。晚上,他可以开着门睡觉,也可以敞着窗户任由自己融入天空与大海。这里没有尖叫声,没有因仇恨而扭曲的面孔,没有因考虑到危险而不能打开的邮件,更没有会威胁到他的生命和他家人安全的恐吓电话。

他于昨天抵达科姆岛,随身携带了尽可能少的生活必需品以及精心挑选的唱片和书籍,这些东西只有当他在科姆岛时才有时间欣赏。别墅相对独立的环境是他所中意的,前两次造访时,在整整两个星期里他没有同别人说过一句话。只要留下手写的指示、空罐子和热水瓶,就会有人送来餐食;他也没有兴趣同其他访客们一起去大宅子享用正式的晚餐。孤独给人以启示。过去,他从未意识到与世隔绝能够带给他如此大的满足感和治愈感。记得第一次登岛时,他还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忍受这种环境,虽然孤独会迫使人自省,但是它并不会令人感觉痛苦,反而带来一种释放。当他再次回归到职场的痛苦生活时,有些东西却发生了连他也无法解释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