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5页)

狄更斯拉着我走进书房深处,挥手要我坐他书桌旁的椅子,自己也坐进他那张铺了椅垫的工作椅。除了拉上的窗帘,书房跟平时没有两样,所有摆设井然有序,几乎像得了强迫症似的。尽管他从来不允许仆人进来掸灰尘或清扫,里面却一尘不染。他的书桌桌面倾斜方便书写,书写工具像一件件法宝似的细心摆放在桌面的平坦区域,永远不显凌乱,包括台历、墨水瓶、羽毛笔、铅笔和一块仿佛从来没使用过的橡皮擦、针插、两只蟾蜍决斗的青铜小雕像、整齐摆放的裁纸刀,上面有只小兔造型的镀金叶片。这些是他的幸运符,他称之为他的“配件”。他告诉过我,这些小东西“让我在写作空当有东西可观赏”。如今他在盖德山庄写作时,这些东西的重要程度丝毫不亚于他的羽毛笔。

书房绝大多数墙面都排满书籍,包括几个他为塔维斯多克寓所的书房打造、如今安装在门后的装饰书柜,那些假书上多半是狄更斯捏造的讽刺性书名。而那些嵌入式正牌书柜围绕整间书房,只被窗子和那座装饰了二十片代尔夫特瓷砖的美观大方的蓝白色壁炉打断。

在这个6月天午后,狄更斯衰老得惊人,发际线向后撤退、眼窝深陷,脸上的皱褶和纹路在我们背后桌上的煤气灯照耀下一览无遗。他的视线不停飘向他那只没有打开的怀表。

“亲爱的威尔基,你能来真是太好了。”狄更斯粗声说道。

“哪里的话,”我说,“我出城去了,否则我早就来看你了。我弟弟应该跟你说了。查尔斯,你的嗓音听起来有点儿紧绷。”

“奇怪吗?”狄更斯脸上闪过一抹微笑。

“是紧绷。”

他呵呵笑了。跟狄更斯谈话总少不了他的笑声。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爱笑的男人,他几乎可以在任何场合或情境里找到笑点,有时候在葬礼上搞得我们这些朋友很尴尬。

“我倒觉得用奇怪来形容更贴切。”狄更斯用那种老头子的刺耳嗓音说道,“我莫名其妙地从斯泰普尔赫斯特惨绝人寰的事故现场带了别人的声音回来。我很希望那个人能把我的声音还给我,把他的拿回去……我发现自己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个衰老版的米考伯[2]的嗓音。听起来像是有人拿着砂纸同时摩擦声带和元音。”

“除此之外,你没受伤吧?”我上身前倾探进灯光里。

狄更斯挥手不答,注意力又回到手上的怀表:“亲爱的威尔基,昨天晚上我做了很离奇的梦。”

“是吗?”我深表同情。我猜他要告诉我有关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的噩梦。

“感觉像是在读一本我自己未来写的小说。”他轻声说道,边说边转动手里的怀表,金色表壳在台灯光线下熠熠生辉,“这个梦感觉很不好……全是关于有个人把自己催眠,好让自己,或那个催眠暗示下的另一个自己,做出恐怖行为,做些见不得光的坏事。是那个人意识清醒的时候不会做的事,比如自私、贪婪或破坏行为。不知怎的,梦里的我想叫他贾斯珀。其中还牵涉另一个……怪物。”

“把自己催眠,”我喃喃说道,“这根本不可能,不是吗?亲爱的查尔斯,你接触催眠术比较久,也受过训练,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也不清楚。我没听说过有谁做过,但这不代表不可能。”他抬起头,“威尔基,你被催眠过吗?”

“没有,”我轻声一笑,“是有几个人尝试过,但没成功。”我觉得没有必要强调狄更斯的催眠术指导老师、前大学学院附设医院教授约翰·艾略森发现催眠对我发挥不了作用。我的意志力太强了。

“我们来试试。”狄更斯说。他拉起表链,让末端的怀表开始像钟摆般晃动。

“查尔斯,”我呵呵笑,却不感兴趣,“这是为什么呢?我只是来听你谈火车事故,不是为了玩这种怀表游戏……”

“亲爱的威尔基,给个面子,”狄更斯柔声说,“你知道我成功催眠过几个人。我应该跟你说过我在欧洲大陆花了很长时间为德莱露夫人做催眠治疗,成效相当显著。”

我只能不置可否地咕哝一声。狄更斯跟他所有的朋友和熟人说过他对“可怜的”德莱露夫人所做的那一系列漫长又执著的疗程。有件事他虽然没有说出来,却是他朋友圈里人尽皆知的事实,那就是他跟那位明显精神错乱的女士之间那些不分昼夜的疗程让他太太凯瑟琳醋劲大发,以至于开口要求狄更斯终止。那恐怕是她婚后第一次提出这种要求。

“麻烦你盯着这块表。”狄更斯在昏暗的光线下一面甩动那个金色圆盘,一面说道。

“亲爱的查尔斯,没有用的。”

“威尔基,你现在很困……很想睡……眼睛几乎睁不开了。你很想睡觉,就像你刚刚服用了几滴鸦片酊一样。”

我几乎大声笑出来。我来盖德山庄之前服用了好几十滴鸦片酊,这是我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而且我早该拿出随身瓶再多喝几口了。

“你现在……非常……困倦……”狄更斯用低沉的嗓音说道。

有那么几秒的时间我努力配合他,纯粹是为了给这位天下无双先生一个面子,显然他想用这件事转移注意力,不让自己回想刚经历过的恐怖灾难。我集中精神凝视那只晃动的怀表,专心听狄更斯单调的说话声。事实上,密闭书房里沉闷暖和,灯光昏暗,加上那道金光来往摆动,最主要是当天早上我服用的高剂量鸦片酊,有那么极短暂的片刻确实引我进入昏沉状态。

如果当时我允许自己入睡,也许真的会睡着,却不是进入那种狄更斯乐见的催眠状态。

相反地,我在那股昏沉征服我之前甩开它,唐突地说道:“很抱歉,查尔斯。这玩意儿就是奈何不了我,我的意志力太强大。”

狄更斯叹口气收起怀表。之后他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一道缝。强烈的阳光照得我们俩猛眨眼。“的确是,”狄更斯说,“真正的作家意志力太强,催眠对他们起不了作用。”

我笑了:“那么就让你那个贾斯珀做点别的行业,如果哪天你真的写出梦里那本书。”

狄更斯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亲爱的威尔基,我会的。”他走回座位上。

“特南小姐和她母亲还好吗?”我问。

狄更斯没有掩饰不悦之色。即使跟我私下聊天,狄更斯谈到他生活最私人、最隐秘的那一面时,无论措辞如何客观,无论多么需要跟人聊起她,他始终会觉得不自在。“特南小姐的母亲没有大碍,只是年纪大了,受不起惊吓。”狄更斯粗嘎地说,“倒是特南小姐有些严重瘀伤,医生还说她颈部可能有轻微骨折或错位。她转头的时候会剧烈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