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第2/3页)
“不。”狄更斯说,“应该说是疼痛与享受的对照。对于疼痛,我们只有一般性(却不愉快)的记忆,却没办法真正回想起来;对于享受我们却能回想起每个细节。你自己想一下是不是这样。一旦品尝过最香醇的葡萄酒、抽过一流品质的雪茄,或在最高档的餐厅用过餐,甚至乘坐过像我们今天搭的这架华丽马车,更别提认识国色天香的美女,这些经历里的所有细节都足以让你回味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我们没办法真正回想起疼痛;至于享受,我们却忘不了那些奢侈放逸的细节。”
或许吧,不过亲爱的读者,我跟你打包票,1868年1月、2月、3月到4月我承受的疼痛有种摧心剖肝的具体特质,我永远也忘不了。
农夫生病时,有人会替他耕田;士兵生病时,他就到医务室报到,由别人代他上战场;生意人生病时,其他人,或许是他的妻子,会为他料理店铺的日常事务;女王生病时,会有数百万人为她祈福,王宫里她房间所在区域人人都会压低声音蹑手蹑脚。不过,在以上这些例子里,农场、军队、商店和国家的事务都能如常进行。
可如果作家生了重病,一切便都停顿了。如果他死了,他的“事业”从此结束。在这方面,畅销作家这种职业有点儿像知名演员,只是,就连知名演员都有替补者,作家却没有。没人能取代他。他独特的口吻无可取代。对于作品已经在重要全国性杂志连载的畅销作家而言更是如此。《月亮宝石》已经从1月开始分别在我们英国的《一年四季》和美国的《哈泼周刊》连载,虽然开始连载前我多写了几章,但那些已经送去排字,新的一批近期就得提交,那些内容目前却都只是初步的笔记和大纲,还没写出来。
这份压力在我的恐惧之上平添另一股恐惧,为那股在我脑壳和身躯里爬行探钻的疼痛压力添加另一股压力导致的疼痛。
在我全新悲惨人生的第一个星期,我坐不起身,握不住笔,终日卧床,承受着难以言说的剧烈痛苦。我设法口述下一个章节,先是由卡罗琳记录,接着换她女儿凯莉,但她们都无法忍受夹杂在我间歇语句之间不由自主的痛苦哀号与呻吟,她们会不停跑到我床边试图抚慰我,而不是坐在原处等我恢复口述。
到了周末,卡罗琳雇了一名男性誊写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抄写我的口述。但这位助理明显神经比较敏感,同样受不了我的呻吟、埋怨和不自主扭动。他工作一小时后就辞职了。星期一来的那第二个誊写员不在乎或不同情我的痛楚,但他好像也没办法从我的哭天抢地和痛苦呻吟中听出口述的文句和标点。他做完两小时后被开除了。
那个星期一晚上家里其他人都安然入睡,我自行服用了六杯鸦片酊,但那只硬螯怪物在我大脑里忙碌奔走,又沿着脊椎往下钻,弄得我痛苦不堪难以成眠,甚至没办法静静躺着。我只得下床,摇摇晃晃走到窗子旁,拉开死气沉沉的厚重窗帘,再拉起百叶帘,面向波特曼广场凝视窗外无尽的黑夜。
在外面某处,尽管菲尔德手下的巧妙伪装可以瞒过路人,我敢肯定他们依然在盯梢。如今他的行动我看见也知道得太多,他永远不可能放过我。
我接连好几天拜托卡罗琳拿报纸给我,还叫她去找我昏迷那段时间的旧报纸。但旧报纸已经都扔了,我读到的那些当日报纸都没提及任何前警探惨遭开膛剖肚弃尸贫民区墓园的消息。泰晤士河或弗利特下水道系统附近也没有任何火灾消息。我问卡罗琳那些地方有没有发生过火灾时,她只是一脸疑惑地望着我。
我也趁毕尔德或我弟弟查理来看我的时候向他们打听,可是他们都没听说过任何警探被谋杀或地底遭遇祝融之类的消息。他们俩都认为我那些念头肯定来自我的噩梦。的确,那段时间我断断续续入睡的那区区几个小时里噩梦连连,但我没有多做辩解。
显然菲尔德运用他的影响力让警方和媒体都对黑彻利探员的惨死三缄其口……可是为什么?
或许菲尔德和他那上百名深入地底城寻仇的手下根本没有向警方通报这起命案。
这又是为什么?
那个星期一晚上我紧抓窗帘,望向1月寒冷起雾的伦敦午夜,全身乏力,精神涣散,无法回答我自己的问题。我努力寻找菲尔德那些必然在外窥伺的探员,仿佛在黑暗中寻找救世主。
为什么?菲尔德有什么办法能帮我消除疼痛?
圣甲虫在我大脑底部挪移了三五厘米,我痛得大叫,赶紧抓起天鹅绒窗帘塞进嘴里,堵住第二声惨叫。
菲尔德是这恐怖棋局里的第二名棋手,他跟怪物祖德相抗衡的本事恐怕只有远在他乡的狄更斯足以匹敌,至于狄更斯在这场游戏里的动机就更讳莫如深了。我发现我开始想象老迈肥胖、满脸髭须的菲尔德拥有某种不真实、几乎带点儿神秘的力量。
我需要有人来救我。
却没有这样的人。
我哭哭啼啼又跌跌撞撞走回床边,一阵游移的剧痛袭来,我顿觉眼前一片黑暗,只得紧抓床柱站在原地,之后勉强移动几步去到我的五斗柜。最底下那个抽屉的钥匙藏在我放梳子的盒子里,就在内衬底下。
黑彻利给我的那把枪还在干净衣服底下。
我把枪拿出来,再次赞叹它的惊人重量。然后我又摇摇晃晃走回床边,坐在唯一一根点燃的蜡烛旁。我戴上眼镜,忽然意识到此时我的外貌八成跟我的内心一样疯狂:头发和胡子乱如飞蓬,面孔因持续张嘴呻吟而扭曲;眼神因疼痛与惊恐而狂乱;睡衣往上缩,露出苍白颤抖的小腿。
我对枪械一窍不通,只能尽我所能确认那些子弹还安稳躺在各自的圆柱槽里。我记得当时在想,这种痛永远不会结束,那只圣甲虫永远不会离开,《月亮宝石》永远完成不了。再过几星期就会有几万个人排队购买下一期的《一年四季》和《哈泼周刊》,却发现连载小说只有空白页。
那天晚上,“空虚”与“无益”这些念头盘踞我的脑海,挥也挥不去。
我把手枪举到面前,再将沉重的大口径枪管塞进嘴里。枪管滑进嘴里的时候,有颗小珠子撞到我的门牙,我猜那是瞄准器。
很久以前有人(可能是老演员麦克雷迪)对我们几个开心围坐餐桌旁的人说,饮弹自杀的人如果一心求死,最好把子弹由下往上射向软腭,而不是对准头骨坚硬的外壳。因为头骨常会让子弹偏向,结果非但寻短不成,还会变成生不如死的植物人,落人笑柄。
我的双臂颤抖不能自已,全身都在抖。我尽可能抓稳那把沉得像铁砧的手枪,举起一只手把手枪上的巨大击锤往后拉,直到它咔嗒一声就定位。我做这个动作时,忽然想到万一我汗湿的拇指稍一滑动,手枪这会儿就已经击发,子弹也已经弹跳穿过我脑部仅剩的脑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