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VAD SELIM(第7/15页)
即使这样,我还是想到了一个问题:作家中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善于演讲呢?许多作家往往一讲就是两三个小时,许多人也认为演讲是作家工作当然的一部分,我对于这一点却怎么也不理解。作者和读者一样不过是普通人,不是说能出几本书,自然就会在人前滔滔不绝地讲上半天。我只要想到这种场面,就紧张得像要死了一样,哪怕只三十秒钟的开幕致辞(实际上也许都用不了那么长)就已经把我吓成这样了。
我想,我这一辈子大概是学不会作什么演讲了。这么说来,我也许不适合当作家。不,不是也许,而是真的不算什么作家。我根本就当不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充其量只能把我的朋友御手洗的工作记录下来,为他的推理过程作一番注释。我并不具备领导能力,也不会人模人样地召集一伙人,向他们灌输思想和主张。在这一点上我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我肯定可以这么说。
终于熬到了二十三日的早晨。因为过于紧张,前一天晚上我一夜没睡好。仅仅是在开幕式上说几句话我就紧张成这样,要是换成正式的演讲,还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想起来就让人害怕。
时间已经到了上午十点左右,平常这个时候早就已经起来了,因为我晚上没睡好,所以还想再躺一会儿。我把脑袋裹在被子里,就这么闷闷不乐地躺着,再出睡不着了。不知为什么,我这间小房间没有窗户(也许以前住过的是位摄影家,故意把窗户堵上后做成暗室了),想睡懒觉倒是正合适。平常这么一躺下去,就能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但缺点是很难知道外头天亮了没有,赶上必须起早的时候就难受了,所以我在房间里准备了两个闹钟。
我在半睡半醒中躺了好久,突然隐约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我渐渐清醒过来,蒙眬中不知道这声音是真的还是在做梦。我睁开了眼,但没起身,顺手打开了床头的电灯开关,两眼盯着天花板。再次听见咚咚的敲门声,我这才知道不是在做梦,于是急忙跳了起来。由于天气还冷,我披上床头柜上的睡袍就跑了出去,边跑边喊着:“来了!来了!”
我打开房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瘦瘦的黑人。我吓了一跳,担心来人不会说日语,但转念一想,既然这儿是日本,生活在这儿的人不可能一点儿日语都不会。
来人戴着一副墨镜,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很高档的皮夹克。比起其他外国人来,他个子不算太高,看起来高矮也就和我差不多。我首先想到的是今晚要举办的音乐会,也许来人与此有什么关系。但看来看去又不像,起码他的岁数已经不适合当中学生的家长。虽然黑人的岁数从外貌很难判断,但来人肯定已经是个老人了。
“啊!”我向他招呼了一声,由于太紧张,我还缩了缩脖子。他脸上没有笑,只是用沙哑的嗓音朝我“嗨”了一声。接下来我最担心的事情出现了,来人嘴里吐出一大串英语。我实在一句话也听不懂,十二月大冷天里居然急出一身汗。我不但听不懂他所说的话,甚至连听清他发的音都很难。因为他的嗓子哑得厉害,每句话都像是费了很大的劲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说话时呼吸很困难,好容易才吐出几个字。别说他说的是英语,就算说的是日语我也无法理解。听了半天,我竟一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就像个傻子似的呆呆站着,他也只好无奈地苦笑着摊开两只手。他的动作多多少少伤了我的自尊心,让我再次跌落到自卑的深井里。我知道这种时候自己可能会做出一些不正常的举动,因此尽最大努力稳住自己。听不懂英语是我自己的错,这件事怨不得任何人。
突然,他向我身边伸出一只手,这个动作吓了我一大跳,一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把手按在门把上拧开了门,又探身向屋里瞧了瞧。他的身上散发出一阵高档法国淡香水的气味。
接着,老人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微微对我笑了笑,又慢慢地歪了歪身子,意思似乎是说:算了,没办法,回去吧。由于过度紧张,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来,他该不是找御手洗来的吧?想到这里,我问了一句:
“你来找御手洗吗?”
不用说,我问的是日语。但看来他听懂了,“嗯”了一声,还点了点头。
“你稍等!我到他屋里看看就来。”
我还是说着日语,边说边往御手洗房间跑去。为什么这么简单的英语都忘了怎么说,简直不可思议。我使劲敲了几下门,但是屋里没人应答;推开房门一看,屋子里没有他的身影。
一边淌着汗,我一边快步跑回大门旁。我不知道怎么来告诉他,愣在那里手足无措。
“啊!不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不在,他不在!”
我尖叫般反复说着,还使劲地挥着手,做出的动作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正在这个时候那家伙回来了。
走廊里传来一声爽朗的招呼声,御手洗那熟悉的脚步声正从楼梯方向传来。黑人老头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急忙走下楼梯向他迎去。看到他的出现,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双腿发软,几乎要虚脱了。
御手洗和黑人并肩进了屋子。看起来两人的岁数整整差了一辈,但关系却很亲密,似乎是早就认识的老朋友了。御手洗用英语给我作了介绍。这时黑人才摘下了墨镜,露出极为犀利的目光,我被这样的目光震慑住了。这种目光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简直就像是印度预言家。这时我才想到,这位老人之所以要戴墨镜,主要是想遮住这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吧。
我被他看得脸红心跳,低下了头。这时他伸出右手想和我握手,这个和外貌不相符的亲切举动出乎我的意料,我只能呆呆地伸手和他握了握。他仿佛把我的心理变化看了个透似的,对我微微笑了笑,但笑着的时候目光仍然那样锐利。不知为什么,被他注视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他又轻轻拍了拍我的左臂,对我的恭敬态度似乎很有好感。我知道自己很难在生人面前大大方方地说话。
御手洗请他坐在沙发上,那个黑人用略显蹒跚的脚步向沙发走过去,然后慢慢地坐了下来。
“石冈君,帮我泡杯红茶来!”
御手洗声音洪亮地对我这样说。听口气这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我一听反而从紧张中解脱了出来,竟忘了还在和他赌气的事,马上一溜小跑奔向厨房,专心致志地为他们泡起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