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小丑(第9/12页)
爱犬已是第二代了,每到傍晚散步时间,它就会吠叫着催促德大寺出门。
散步要走相当长的距离。德大寺年轻时曾经是田径选手,对自己的腰力和腿力颇有自信。虽然目前已步入老年,因为养生有道,即使精神上出了问题,他的身体仍旧很硬朗。
他这十几年来的散步路线已经固定,一出家门,就沿沼泽往下走,然后爬上山径,来到芦苇茂密的平地后,再走上约莫十分钟,抵达稍宽的车道旁。
这条路像是河边土堤上的道路,高出四周地面,沿着道路,一侧有一片樱树。德大寺来到这里时,会在能尽览樱树林的石头上坐下,静静地让时间流逝。狗也乖乖地在他身旁等待。
樱树林可能已经有十几年了吧!也不知是有人栽种,还是自然生长的。其中有一棵特别古老高大的樱树,树干很粗,开花数量也非其他树所能比拟。北海道的春天来得较迟,樱花绽放期也较晚,过了四月中旬,才慢慢绽放——但这棵樱树上的花朵却早已经盛开。为什么有如此大的差别?每当花季时来到这儿,德大寺总是感到不可思议。
德大寺会在这儿待上很长一段时间,有时候更是静坐几个钟头。妻子有一次担心了,曾来找过他。
目前是春天,昼长夜短。冬天他也是一样,散步时总在同一块石头上坐下。没多久太阳就下山了,所以,他每次都准备了手电筒。
驶过前方车道的车辆都亮起大灯,灯光断断续续,从樱树旁疾驰而过。樱树犹如列队于山间的士兵——经历日本军国主义强权时代的德大寺,经常会有这样的幻觉。
他回忆起那个时代——令人厌恶的事数都数不清。譬如,身穿白长裤、橙色衬衫骑自行车出门,却被一大群自以为英雄的年轻人围殴;譬如,开战之前与年轻女性进入札幌的电影院,同样被殴打得差点死掉。
那些人现在怎样了呢?在这个和平的时代,他们去了哪里?他们似乎相信围殴身穿橙色衬衫、和女性同行、去看美国影片的年轻人乃是正义的行为。但是,与其说他们是真的爱国,不如说他们以向他人施加暴力为乐。
如果不那样做,日本人可能无法全力投入到战争中去吧!但那真是令人厌恶的时代,或许正因为深刻体验过那样的时代,自己的精神才会出毛病。
正因为是彻头彻尾的弱者,才会借威吓和辱骂,来体现自己的优越和生存价值,否则很可能被自身的自卑意识击垮。那些怒斥别人,或在新闻影片中见到自己崇拜的人物会大叫“起立”并殴打所有没有站起来的人的家伙,全都是弱者,应该可怜、原谅他们。
但即使到了这把年纪,德大寺仍未能完全原谅他们,回想起来,还会愤怒得全身发抖。毕竟,那是毫无理由的暴力!
最近也发生了类似的事件。一对年轻男女将车停在夜晚的港边,在车内交谈时,小混混们敲破车窗,将两人拖出来怒斥。男人被狠揍之后遭到杀害,女人被剥光衣服强暴之后,同样惨遭杀害。
主犯是十九岁的少年,虽未成年,却仍被判处死刑,舆论喧腾一时。
不管任何时代,人类的暴力倾向都不会改变,但唯有在战争期间,暴力才被舆论认同。
德大寺一面想着这些,一面静静地在这儿度过天色开始慢慢转暗的这段时间。事实上,他就是为了拥有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才会不顾一切反对迁居于此。
这里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暴风雪之夜,德大寺遭遇列车出轨事故的现场,此刻他所坐的地方,就是被抛出车外后摔落的地方。
当然,那时是一年里最寒冷的时期。北海道的寒冷非常夸张,说呼出的气会马上冻住也毫不过分。那时,这附近一带完全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悠闲自在地坐着。
当时的札沼线已经没有了,单线铁轨被拆除,只剩下眼前的道路。
这片樱树当时就在这里。出轨后疾驰的第一节车厢撞到一棵樱树上——是哪一棵,现在已记不清楚,依据自己模糊的记忆,可能就是那棵开花最多的老树吧!如果是的话,那棵树被连根撞起,居然还能活下来,而且还开了这么多花,实在不可思议!
之后,德大寺见到了几乎顶着天的巨人!
当时他的意识并非十分清楚,由于受到严重撞击,他全身抽痛,神志朦胧,没办法站起来。不过,德大寺却清楚记得一直注视着自己、两颗红光闪动的眼眸在漆黑的天空中发亮的白色巨人。
此后,每当雪夜里驾驶列车来到这一带,德大寺经常会见到站在樱树林那一头的白色巨人。大家都说是幻觉,连德大寺自己也觉得可能是幻觉,因为将列车停住再度抬头时,眼前只剩一片冰冷的黑暗。
但德大寺却认为那位巨人的出现是要通知自己驾驶的列车有危险,所以会条件反射地紧急刹车——昭和三十二年一月那起出轨事故的恐惧此时会在他脑海中苏醒过来。
由于工作中太多次出现这种情形,德大寺自知已不能再担任司机,所以上级下令让他调整岗位时就完全服从了。但不再担任驾驶员后,他的精神却是每况愈下,时常会有情绪波动,甚至导致全身不能动弹。
这种感觉没办法用言语形容。德大寺曾努力想用文章表达自己心情,却又写不出来——那种心情似乎充满悲伤、虚脱和绝望,却又不完全相同。或许该说是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力量,在瞬间消失于另一空间的感觉吧!眼前一片漆黑,一股想尖叫的冲动突然占据心头,他全身不能动弹,泪水夺眶而出,像严重晕船一样……
工作中频繁出现这种状况,德大寺终于前往精神病院求诊。即使没有那样的感觉时,他也全身乏力,什么事都不想做。渐渐地,他形同废人,辞掉工作,整天待在家中。
在无所事事的情境下,他忽然意识到,若不与事故现场做个了断,自己将无法安静地度过余生。随着时间流逝,他更加明确了这种想法——自己是在这儿遇到了事故,才导致精神出了毛病。
德大寺离开国铁后多次来到这儿,他感觉这个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呼唤自己,但实际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有趣的是,司机时代见过那么多次的白色巨人,自从离开岗位后,德大寺一次也没见到过。
不管是冬夜,抑或暴风雪夜,他不知来这儿伫立过多少次,但白色巨人从未出现。
前往事故现场似乎已成为德大寺的信仰。他想,何不索性迁居至此。妻子和独生女当然强烈反对,但他却不听。如果继续逃避,只会让自己完全变成废人——为何不坦然面对,开辟一条新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