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刚·马卡特(第9/11页)

“触手?”

“是的。所谓触手,是指触碰到这种物质后,就可以把一连串的记忆单元提取出来。可一旦大脑发生故障,这个过程的某个环节就会出现错误。比如说,对于葡萄酒的味觉记忆和演奏肖斯科塔维奇[16]乐曲时对乐器的音色记忆,这两者触手的颜色应该是不一样的,因为记忆的内容和本质都不同。但出错以后,就有可能使两者附上颜色相同的触手,于是,这两件不同的事物就有可能被误认为是同一个记忆内容而被提取。两种记忆的差异被混淆了,结果会造成将味觉记忆和对乐器的音色记忆混同,或把两种记忆弄反。另外,当分管这两种记忆的侧头叶要把记忆内容存储下来的时候,会因很难区分而将它们存在一起,最后变成情节相似,却与事实完全不同的虚构记忆。

“在这种情况下,事后提取出的记忆就会出现无数细节上的漏洞。而人的大脑会再用虚构的细节来填补漏洞,尽量让事件过程符合常理。”

说到这里,我故意停住了,想观察一下他的反应。我想,凭着艾刚的能力,这些说明应该不难理解。

他果然开口了:“医生,也就是说,你认为我写的《重返橘子共和国》就是这么产生的?”

我点了点头。

“所谓事件记忆,其实就是大脑虚构出来的故事,这种假设完全可以成立。”

“你是说,可以找回我的过去?”艾刚问。

“如果你只是想寻找过去待的地方,应该没有问题,马卡特先生。”

“我的过去真的已经失去了吗?”

“还在不断失去,因为你无法留下有关过去的记忆。对你来说,现在发生的一切以后都不能成为过去。你所拥有的过去,只有出生、长大、上大学、毕业、在海洋考察船上工作、看希区柯克的电影,再以后就没有了。

“这是我通过对你的观察得出的假设。在你人生中的某个时期,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而你的记忆从那时起——也许还要再往回几年的某个时刻开始——就完全消失了。从那以后,你无法再制造出记忆,也无法再提取记忆,至少无法以合乎常理的常规模式来提取。”

“唉……”

“你的人生曾遭受过一次严重的暴力伤害,其作用不亚于巨大陨石撞击地球所造成的影响。从此,你就再也无法产生任何记忆了。”

艾刚摇摇头说:“你是说,我的过去从那时起就完全消失了?”

“是的。”

“但是医生,我还是不敢相信。”

我站了起来,走到桌子旁边,问道:“马卡特先生,请告诉我,这条黄色的手帕下面有什么东西?”

艾刚笑了,摇了摇头说:“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下面有你写的那本《重返橘子共和国》。书下面是你给我画的头部素描,还有你画的精灵和没有鼻子的老人,你相信吗?”

“这怎么可能!”艾刚笑着说,“我们不是刚见面吗?”

“你到这里来,亲眼看一看。”

艾刚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掀开手帕。首先露出的是他自己的书,他把书放到一边,又露出三张他刚才画的画,其中一张是我的头部素描。

“啊!怎么回事?这些都像是我画的,和我的画线条像极了。啊,医生你的脸!可是……这该不会是医生你自己画的吧?”

“请你看看右下角的签名。”

“——艾刚·马卡特,啊,是真的!”

“是你的笔迹吧?”

“的确是我的。”

“如果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怎么会有你给我画的画呢?”

“这到底怎么回事?”

艾刚的情绪在一天内接连遭受了几次打击,他一言不发地呆立着。这在他看来,无异于出现了奇迹。

“请你回到座位上,我们继续谈吧。”

艾刚把画放回到桌子上,默默地坐了回去。

“我参加了戒酒会。”艾刚无力地说,“是不是和这有关系?”

“有可能。”

我慎重地回答。毕竟目前还不能轻易下结论。

“马卡特先生,你有过癫痫病史吗?”我问道。

“癫痫病?不,从来没有。”

“也没做过癫痫手术?”

“没有。”

如果艾刚患过癫痫病,那么在他读完大学、到影院看希区柯克电影的这段时期内应该会有与得病有关的记忆。而做癫痫手术时,可能会把脑组织的一部分,连同大部分海马体,甚至杏仁体全部切除。要是做过这类手术,艾刚就有可能出现目前的症状。

但这样一来,又会出现几个无法解释的矛盾。如果割除动物的杏仁体,它们就会变得暴躁易怒,把食物误当成异性而做出类似性行为的动作,并且不再害怕天敌。既可能表现得食欲异常,也可能变得特别老实。杏仁体是用来储藏恐惧记忆的地方,人类被切除杏仁体后有可能会变得乏力,也有可能反过来变得情绪暴躁。而艾刚不但没有这些症状,反而会对太阳旗图案和日本这个词感到恐惧。

戒酒会是一个重度酒精依赖者自发成立的组织,聚会时彼此介绍自己的戒酒经验,互相鼓励,寻求摆脱酒精的途径。这几年艾刚一直是重度酒精依赖症患者。由于这个原因,他相继患上了糖尿病和脏器疾病。

艾刚的推测有一定的道理。因为重度酒精依赖者中,有极个别人会出现乳头体严重受损的现象。这些人会有丧失记忆、逆行性健忘,或对地点、时间等概念记忆失准的症状。这些症状艾刚都有。如此看来,他的病是由这个原因引起的可能性也很大。

目前这种假设是否正确还有待探讨,不过酒精依赖症患者确实经常用很多编造出来的谎话来填补记忆漏洞。虽然不能完全断定艾刚不会如此,但这类患者的谎话内容往往每次都不同,而抛开艾刚所说的话的真实性,就目前听他谈论有关橘子共和国的情况来看,内容基本上是一致的。另外,从他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的记忆来看,他并没有出现逆行性健忘的症状。

如今,对大脑记忆功能的研究还有许多不明确的地方,比如记忆确切存在于哪个位置,怎样与大脑相连等问题,还没有完全搞清楚。而艾刚的逆行性健忘症状也许正在发展,现在他的记忆终点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或许过不了多久,他所说的希区柯克的最后一部作品就会变成《黄玉》,或者《破碎的幕布》。甚至有一天,他会一口咬定自己从来没看过希区柯克的影片。

艾刚在斯德哥尔摩重度酒精依赖症康复医院里听海因里希提起我,就提出想和我见面。艾刚想回到过去待过的地方,急切地希望我能够帮他找出来,因此海因里希把他带到我这儿来,而那家医院的院长好像也鼓励他来见我。对海因里希来说,他当然想帮助艾刚,但同时,他也认为像艾刚这种罕见的病例,我一定会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