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窃的信(第4/6页)

“不过此人真是诗人吗?”我问道。“我知道他们是两兄弟,两人都有点文学才气。不过我知道那个当大臣的曾写过很深奥的微积分学方面的东西。他是个数学家,不是诗人啊。”

“你错了,我对他很了解,他是个数学家兼诗人。正因为他既是诗人又是数学家时,他推理能力很强,而如果他仅仅是个数学家,他就根本无法推理,这样就会在局长面前束手就擒了。”

“你太让我吃惊了,”我说道,“你说的这些和所有人的观点完全矛盾。你不是想彻底否定人们经过几个世纪的研究探索才建立起来的观点吧。长久以来,人们都认为数学推理就是推理之极致。”

“‘Il y à parier,’”杜潘引用尚福尔的一句原话回答道,“‘que toute idée publique,toute convention reçue,est une sottise,car elle a convenue au plus grand nombre.’[3]我告诉你,数学家们竭尽全力地散布你刚才提到的那个传播广泛的谬误,即使把这一谬误宣传为真理,它还是个谬误。例如,他们利用本来可以用于更好目的的方法,把‘解析’这个术语偷偷加在了代数学上。法国人是这一欺瞒的始作俑者。但是,如果说一个术语有什么重要性的话,如果说词语是从其应用中获得价值的话,那么,‘解析’一词所表示的‘代数’含义,和拉丁语中‘ambitus’表示‘野心’、‘religio’表示‘宗教’、‘homines honesti’表示‘一群品格高尚的人’等没什么两样。”

“我看,你得和巴黎的一些代数学家好好争论一番了,”我说道,“不过你接着说吧。”

“我不同意这样的观点,认为在抽象逻辑之外还能有以任何特定形式出现的推理,也不认为这样的推理会有任何价值。我特别不同意经数学方式导出的推理。数学是形式和数量的科学,数学推理只是将逻辑应用于观察形式和数量。哪怕是把所谓纯粹代数的真理说成是抽象或普遍真理,也不啻于犯了大错。如此大的错误,居然还被人普遍接受,真让我大为不解。数学公理并非公理——即普遍真理。比如,数学关系——如形与数——所适用的,用在伦理学上经常就大错特错。在研究后者的学问中,集合体等同于整体的说法就经常是不正确的。在化学中那些公理也不适用。对动机研究它们也不适用,因为当两个各有其特定价值的动机联合到一起时,其价值并不一定等同于各自价值之和。数学上还有很多其他的真理,其真理性也仅限于数学关系之中。但是数学家们却习惯上从其有限真理出发,以为它们具有绝对的普适性——而世人也的确以为它们具有普适性。布莱恩特在其高深的《神话》一书中就提到了人们犯错误的一项类似的缘由,他说,‘尽管我们并不相信异教传说,但却不断忘却这一点,经常把传说当作存在着的现实加以援引。’对于代数学家来说,他们本身就是异教,他们就相信这样的异教传说,他们之援引传说,与其说是由于记忆差错,不如说是出于头脑中无法解释的糊涂。简而言之,我从未碰到过一个纯粹数学家,除了求等根之外还能让人对其表示信任,或不在暗中把x2+px绝对且无条件地等于q当作自己信奉的准则的。你要是愿意,不妨试试对这些先生中的某一位说,你相信在有些场合下,x2+px并不完全等于q,一让他明白你的意思,就得赶紧逃开去,不然,他一定会给你一顿狠揍。”

当我对他上述之辞只是付之一笑时,杜潘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如果大臣只是一个数学家,局长就决没有必要给我写这张支票了。然而,我认识的他却既是数学家又是诗人,因而我使用的方法便是根据他的能力来制定的,还参考了他所处的境况。我还知道他是宫廷中人,而且是个胆子很大诡计多端的家伙。我想,这样的人绝不会意识不到警方行动的常规模式。他不会没料想到——事实也证明他的确料到了——他会遭遇突击检查。我想,他一定预见到自己的住处会遭到秘密搜查。他经常夜不归宿,警察局长很高兴地认为这对他的成功搜查有所帮助,我却认为都是诡计,为的是给警方提供彻底搜查的机会,好让他们得出G先生后来的确得出的结论——即信不在那地方。我还感觉到,刚才我不厌其烦地向你仔细讲述的那一整套思路,讲到警方搜查被藏匿物的行动牵涉到那条不变的原则——我觉得这一整套思路肯定会在大臣的脑子里闪过,这肯定会使他放弃任何通常的藏匿地点。我想,他的脑子肯定不至于笨得想不到这一点,即他在旅馆的住所中最秘密最隐蔽的暗处,在警察局长的目光、探针、小钻和放大镜之下,都会如最平常的衣橱那样毫无秘密可言。最后,我发现他会被迫转向简单化,哪怕不是有意做出的处心积虑的选择。你也许还记得,第一次和警察局长见面时我就说,这件让他如此费心的案子之所以显得神秘,完全有可能是因为它其实十分的简单明了,而局长听了却大笑起来。”

“没错,”我说道,“我清楚地记得他那副开心的样子。当时我还真以为他要笑得抽风了呢。”

“物质世界与非物质世界之间有着许多十分接近的类似,”杜潘继续说道,“所以许多真理可以用修辞方式表示,比如可以用暗喻或明喻来加重论点的力度,或使描述更为丰满。例如,惯性原理在物理学和玄学中似乎是相同的。在前者,体积较大的物体比体积较小的更难推动,而其后的动量则与这样的难度成正比;在后者,尽管能力更大者的智力运动起来比能力较差者更有力,更经久,更富有变化,在开始动作之时,他们却总是不太情愿,迟疑犹豫。再有,你是否注意过,什么样的商店门上的路牌最引人注意?”

“这我倒从来没想到过,”我说。

“有一个找字游戏,”他接着说道,“是在一张地图上玩的。游戏的一方要求另一方找出一个特定的词——城市、河流、国家或帝国的名称——简而言之,就是那五颜六色令人目眩的图面上的词。游戏的新手一般都让对手去寻找字体印得最细小的名称,想以此为难对方,而老手则专挑那些字体很大,横过整幅地图的那些名称。这就像那些字体过大的街牌,因过分醒目反而不容易让人注意到。这种视觉疏漏正好与思维疏忽相类似,由于这样的思维疏忽,使聪明人对那些明显是不言自明的事实视而不见。但是这一点似乎正好在警察局长的智力能力之上或之下,使他从来没想过,这大臣也许或可能就把这封信放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谁都没能够发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