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第2/3页)

尽管我就这样轻松地对我的理性(如果不完全是对我的良心)解释了刚才所详述的那个惊人事实,但那事实给我的想象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几个月来,我无法摆脱那只猫的幻影;而且,这期间,我的灵魂中恢复了一种含混的、似乎是却又不是悔恨的感觉。我竟然对失去它感到后悔,并到时常光顾的下等场所去寻找另一只同样种类、长得多少有些相像的宠物,来替代那只猫。

一天夜里,我懵懵懂懂地坐在一家臭名昭著的下等酒馆里,注意力突然被某样黑色的东西吸引了,那东西静静地趴在一只巨大的杜松子酒或是朗姆酒的酒桶上。这只桶是房间里主要的摆设。我一直盯着桶上的东西看了好几分钟,令我吃惊的是,刚才怎么没有马上看出上面的东西。我靠近它,用手摸了摸。那是一只黑猫——一只巨大的猫——和普鲁托一样大,几乎每一处都很像它,除了一个地方。普鲁托身上没有一根白毛,但这只猫却有一块大大的、虽然是很模糊的白斑,几乎盖住了整个胸部。

我一摸它,它就站起身来,大声地咕噜着,擦着我的手,显得很高兴引起我的注意。这就是我一直在找寻的动物了,我立刻向店主买这只猫;但是那人说猫不是他的——也不知道它的来龙去脉——而且从没见过它。

我继续抚摩着它,当我准备回家时,这家伙显出愿意跟着我的样子。我就让它跟着,一路走,一边不时地俯下身子拍拍它。它一进家里,马上就熟悉了那里,并立刻赢得我妻子的宠爱。

可是我很快就发现,自己内心里产生了对它的一种厌恶,这恰好与我期待的正相反;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它对我明显的喜爱反而令我恶心和生气。慢慢地,这种厌恶的感觉和恼火的情绪变成一种仇恨的痛苦。我避开那只猫;一种羞辱感,以及对我过去残酷行为的回忆使我没有对它施虐。好几个星期,我没有打过它,也没有虐待过它,但是渐渐地——很缓慢地——我开始用无法言说的厌恶眼光来看待它,并且悄悄地从它那可恶的存在现场,以及从那瘟疫般的气息中逃开。

毫无疑问,一个发现加重了我对那畜生的仇恨。把它带回家的次日早晨,我发现它和普鲁托一样,也被挖掉了一只眼睛。不过,这情况反而增加了妻子对它的怜爱,正如我早已说过的,她天性高尚仁慈,而这种情操曾经是我卓越的品行,也是我许多最朴实最纯粹的快乐的源泉。

然而,我对那只猫日益厌恶,它对我的喜爱却似乎与日俱增。我到哪里它跟到哪里,那执着劲读者也许难以理解。无论我坐在哪里,它就蜷缩在我椅子下面,或者攀上我的双膝,用它那可恶的抚摩侵扰我。如果我起身走开,它就会跑到我的双腿间,差点要把我推倒,或者把那又长又尖锐的爪子扣在我衣服上,爬上我的胸口。这种时候,尽管我很想一拳揍扁了它,但还是忍住没那么干,这多少有点出于对以往罪行的回忆,但是主要的原因是——让我立刻承认了吧——我真的很害怕这畜生。

这恐惧不完全因具体的邪恶而起——可是我又不知道此外还能用什么来形容。我几乎羞于承认——是的,即使是在这死牢里我都几乎羞于承认——这畜生在我心里引起的惊慌和恐惧,被我想象中最纯粹的狂想所激化。我妻子不止一次地提醒我注意它那白毛的特征,我已经描述过那白毛了,它是唯一可见的使这奇怪的家伙和那只被我毁了的猫之间的区别。读者会记得,这块白斑虽然很大,但是本来很模糊;可是,慢慢地——慢得令人几乎察觉不到,而且很长时间里我的理智也拼命抵抗,认为这只是幻觉——它最终显出了清晰的轮廓。现在,那形状令我说起来都要颤栗——尤其,我觉得厌恶,而且害怕,如果我有胆量的话,我早就除掉这妖怪了——现在,我是说,那可怕的形象——是一样恐怖的东西——是个绞刑架!——哦,那恐惧和罪恶的机器,它是如此令人悲哀而惊慌——那痛苦和死亡的引擎!

当时,我真是悲惨到常人无法忍受的地步。这残忍的畜生——我已经将它的伙伴轻蔑地毁灭了——这残忍的畜生是来折磨我的——折磨我,一个被塑造成高高在上的上帝形象的人——那痛苦是如此难以忍受!唉!我昼夜不能安宁!在白天,这畜生不让我有片刻独处时间,在夜里我不时地从无以名状的噩梦中惊醒,发现那家伙朝我脸上呼热气,感受到它巨大的重量——它是一个我无力驱除的具化的噩梦——是我心头永远的重负!

在这些折磨之下,我那所剩无几的善性也屈服了。惟有邪恶的念头亲密地陪伴着我——那是最黑暗、最恶毒的念头。我惯有的阴郁积聚着,变成了对所有事物所有人的仇恨;在骤然、频繁、失控的怒火喷发中,我盲目地放任自我,而我那默默忍受着痛苦的妻子,唉!她成为了最经常、最宽容的受害者。

一天,为家事之故,她陪我走进了那古老建筑的地窖里。因为贫穷,我们被迫居住在那幢老房子里。那只猫跟着我走下了陡峭的楼梯,并且差点将我绊倒在地,把我惹得要疯狂了。我举起一把斧子,在愤怒中竟忘了那种使我一直未能下手的幼稚的恐惧,朝着那畜生挥过去。当然,如果真如我希望的那样劈下去,这畜生会在瞬间毙命。不过我那一挥手的动作被妻子的手拦住了。我被这种干扰刺激得更加气愤,变得比狂暴的疯子还要激动,我使劲挣脱她的手,一斧子向她的头部劈下去。她没哼一声就倒地死了。

干完这可怕的谋杀后,我立刻开始仔细考虑藏匿尸体的事。我知道,无论白天黑夜,我都不能将它移出房子,邻居会看见的。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很多计划。一会儿想到把尸体剁成碎块,用火来销毁它们,一会儿又决定在地窖的地里挖一个坑埋了它。我还仔细考虑过把它丢进院子中的井里——又考虑按凶手通常的做法,把尸体像货物一样装进箱子,找一个搬运工抬出房子。最后,我有了个比其他这些都更可行的主意。我决定将它砌进地窖的墙壁里——就像书中所说的中世纪僧侣们把受害者砌到墙里一样。

这地窖很适合派这种用场。它的墙壁建构得很疏松,最近还全部涂了层石灰,石灰很粗糙,潮湿的空气使它还没有变硬。另外,其中一堵墙上还有个凸起,这是因为里面有一个假烟囱,或是假壁炉,后来那墙被填补抹平,其表面和周围很相像。我相信自己可以轻易地移开这里的砖头,把尸体塞进去,并把墙壁砌得和原先一样,这样,就没人能看出什么值得怀疑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