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余生皆假期(第5/9页)
车子开进国道,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往哪儿开。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冈田先生可能说过此行的终点,但我毫无印象。走在三车道正中央的小车不断超越左侧车道的车辆,又换到右边车道上,超过前面速度缓慢的车子。我心想,真快啊。跟父亲开车相比,他的速度更快,行驶也更平稳。
“我们今天就解散了。”说话的是母亲,“我们已经离婚了,今天就要搬出公寓。”她毫不停顿地继续说,“沙希说想住到高中宿舍去。从明天开始,我们三个人就要分开住了。”她总结道。
其实,因为宿舍不能马上入住,我还要到朋友家借宿十天左右,但这件事被我保密了。
“哦。”冈田先生应了一声。他的回应有点儿含糊,让人听不出到底是关心还是不关心。“你们解散,是因为对音乐的理解不一样吗?”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应该说,这一点儿都不好笑。
“原因是这男人有外遇。这个大叔。”我指着副驾说。
“哦。”他又应了一声,瞥了一眼父亲。
父亲则嘿嘿笑着说:“唉,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夫人,你很生气吧?”冈田先生似乎在跟自己身后的人说话,他看着后视镜。
“那当然啊。”母亲的声音非常平和。即便在父亲的外遇曝光后,母亲也从未失控。她并不发怒,而是像沉思一般缄口不言。但那种无言正是母亲生气的证明。“不过今天总算是要分开了。”
“我真想让冈田先生亲身体会一下这半年间我们家那种沉重的气氛。”我感叹道,“和待在家里比,我觉得在上班高峰的电车里要好一亿倍。连空气都比我家要好一万倍。”
“看来你们之间的气氛很紧张啊。”
“什么很紧张,简直是宇宙无敌霹雳紧张好吗!”
“宇宙无敌霹雳吗?”冈田先生忍不住笑了出来。
车子在红灯前停了下来。一旦没有了行驶声和说话声,车里就变得十分安静。用咳嗽来打破沉默未免太奇怪,勉强寻找话题也很麻烦,我正准备重新开始摆弄手机,冈田先生开口了。
“不过,解散乐队出来单飞,最后又成功了的,好像只有矢泽的阿永,还有奥田民生了吧。”他对我们中的一人说,不过更像是自言自语。
“能不能别把我们当成乐队啊。”我反驳道,“而且,还有别人也成功了啊。”
“为什么兜风的终点在这里呢?”早坂先生来到我身边,坐在长凳上问。
他两只手都拿着罐装啤酒,并递给我一罐。可我刚要接过来,他又把手缩了回去,说:“啊啊,你还要开车呢。”那动作似乎是故意耍我。
我面前是一片湖水。开了一个半小时,找到一个假日里却空荡荡的停车场,湖周围也没什么人。
“听说这个湖从上空看几乎是圆形的哦。周长有三十公里。”我指着面前那个没有一丝波浪、平静得如同镜面一般的湖,“大约五万年前,这里的火山喷发,河流被岩浆截断,形成了堰塞湖。”
“你懂得真多啊。”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双亲带我来过这里。我爸和我妈。”我说完,猛然醒悟到,对我来说,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家庭旅行呢。难怪我会跑到这里来,我不禁想。考虑要跟早坂一家到哪儿兜风时,我几乎没怎么伤脑筋,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个湖。或许是从家族旅行联想到的吧。“我居然如此单纯啊。”
“你跟父母关系很好吗?”
“不。”我马上回答,“我爸妈是一对夸张得让人忍不住发笑、在育儿事业上一败涂地的父母。他们只会把自己僵硬的想法加在孩子身上,认为孩子的任何失败都不能容忍。”我并没把他们在我正值青春期的时候就去世了的事情说出来。
“冈田先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沉吟片刻,回答道:“我刚刚失业。不过在那个‘刚刚’之前,我做的工作也挺难启齿的。”
我自己都不知道沟口先生的那个工作该怎么归类。稍微超越了法律范畴,非常琐碎,类似于替人跑腿的工作。
替人作恶,就像买凶犯罪,反正不是什么值得赞扬的工作。
“是很难说出口的工作吗?”
“多亏了早坂先生,我总算能把它辞掉了。”
“哦?怎么回事儿?”
“我真没想到,会有人回复那条短信。”
“那个啊。”早坂先生自己好像也觉得挺奇怪的。
“先外遇,再离婚,你现在的心情如何呢?”我并无恶意地问。
“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个你在车里说过了吧。”我想起来了,“有没有不舍呢?”
“我什么都舍不得。”
我一边听,一边想象早坂先生体内不断盘旋翻搅的不舍之意。“你跟那个外遇对象不再继续了吗?”
“不再继续了。”早坂先生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我想起以前一个同学的父母离婚的事情。当时也是因为他父亲有外遇,而且,他跟外遇对象好像也没有持续下去。
然后,我又想起撞上我们奔驰车的文具店老板。那男人当时也跟外遇对象在一起,所以面对我们时完全没有底气。
对话停了下来。气氛并不坏。清风在湖面吹起阵阵波纹,似乎也在我心中引起了共振,心脏跳得像小动物的鼻息。安静平稳,很舒心。
“你觉得,怎样才能挽回我们的关系?”早坂先生轻声问。一开始我根本没觉得他是在对我说话,还误以为他是在对湖面倾诉。
我转头一看,发现早坂先生正看着我。在他后面,早坂沙希坐在停车场的台阶上摆弄手机。
“你想挽回吗?”
“如果可以的话。”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想那种事情。”我还没反应过来,话已经出口了,“一味沉湎于过去是毫无意义的。一直看着后视镜是很危险的,会出交通事故哦。开车的时候必须专心地看着前进的方向。已经走过的路,只要时不时地回顾一下就可以了。”
早坂先生应了一声,难以分辨是叹息还是回应。
我把早坂先生留在原地,离开长凳,向后走去。就在我走过穿着牛仔裤坐在台阶上的早坂沙希时,被她叫住了。
“喂,冈田先生,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原本一直盯着手机的她,此时看着我。
“我刚才已经回答过你了,没有什么企图。”
“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太奇怪了吗?”
“这还不算奇怪。”此时我脑中浮现出几年前,我还没遇到沟口先生时,在闹市大施暴力的光景。我当时因为心情烦躁,便对刚好路过的公司白领大打出手,拳打脚踢,直到对方无法动弹。因为火儿还没撒完,又扯开牛仔裤的拉链,掏出性器,准备对着那人撒尿。周围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但因为太害怕我,所以没人上前阻止,这我可以理解。但其中竟还有毫无责任地交头接耳、为此兴奋不已的人,这让我实在无法忍受。像那帮看热闹的人一样令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那些人算什么呢?只知道站在安全地带,为了舒缓自己的郁闷而围观别人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