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硝烟散尽(第17/19页)

“多么美好的地方啊。简直就像仙境,跟托尔金小说里描述的场景差不多。”

“托尔金是谁?”

“《霍比特人》的作者啊。小说里面精灵住的‘裂谷’就是这种感觉。不过你肯定不知道。”

温伯格竟然直言不讳,用这种瞧不起人的语气说我。我踢了他屁股一脚,他叫得就像受到惊吓的马。

五月二日,德国首都柏林落到了红军手里。失去首领的军队接连投降,要不然就是士兵自杀,部队自然解散。

我们继续在陡峭的山路上走着,脚边开着可爱的花朵。白白的,像雪花一样。我停下脚步去观察,温伯格从身后走来窥探。

“这是雪绒花的一种。开的时间稍微早了点儿,可能是因为光照充足吧。到夏天会开得漫山遍野哦。”

希特勒藏身的别墅所在的地方俗称鹰巢,就明晃晃地建在悬崖绝壁之上。但是走进去一看才发现,比我们先到的第二营和自由法国军队的那些家伙已经把这里洗劫一空,有价值的战利品基本一件不剩。

但即便如此,并非浪得虚名的莱纳斯还是顺利地找到了值钱的东西,还在地下酒窖里发现了高级名牌货。

“看看看看,外面生灵涂炭,人家还能喝到拉菲红酒。简直不敢相信,到底是怎么搞到手的啊。”

他兴高采烈地把酒藏到上衣里面,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我后来听说,他没有把酒卖给将校,而是和吗啡一起高价卖给了住在贝希特斯加登的一名富裕的德国医生。据说那个医生家里挂着纳粹党党徽。

五月七日,德国终于投降了。

艾森豪威尔总指挥官与德国国防军作战部长约德尔将军在法国的兰斯签署了投降书。

还剩下太平洋战场。盟军的目光一齐投向了负隅顽抗的日本。一旦下达了出击命令,说不定我们也要飞过去。

然而在日本投降之前,军队决定让老兵们逐批退役。根据战绩、军衔,从得分高的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离开部队。

我们当中斯帕克是第一个离开的。

“我去看看迭戈怎么样了。”

在登上开往运输船的火车前,斯帕克回过头来对我说。迭戈自那之后再也没来过任何消息。我虽然想过不给他写信了,结果还是没能放弃,一直在写。

我从裤兜里拿出一张纸,打开来进行确认。上面写着我家的地址,但由于最近都没给家里写信,竟然忘记了具体的门牌号。

“抱歉。总之你只要写‘科尔老街坊杂货店’就能寄到,一定要写信给我啊。我也想知道迭戈怎么样了。”

我把纸递给斯帕克,他用食指与中指夹住接了过去。阳光似乎让他觉得刺眼,他皱着眉头,把纸塞进胸兜里。然后他板着脸歪着嘴,嘀咕道:

“我家其实是开诊所的,不过是妇科诊所。”

“啊?”

“你不是说想知道我家里的事吗?”

确实。虽然在荷兰的时候我也问过斯帕克,不过他总是支支吾吾地蒙混过关。选择在离别的时候告诉我,真像他的作风。

“是嘛,妇科诊所啊。那不是挺正常的吗,你何必那么不爽快呢?”

“我可不想让你知道我有一个每天光看女人屁股的父亲。”

“别啊,那是很正当的工作啊……”

我实在搞不懂,而斯帕克只是愤愤地留下一句“去你的”便匆匆地上了火车。

“保重啊,斯帕克!”

我还是像以前一样朝着他那矮小的背影大声喊叫,他头也不回,只是举起一只手,然后就消失在回国士兵的人群中。

到了七月,老兵基本都走完了。斯帕克走了之后,温伯格也走了,临近中旬的时候轮到我回家了。

“再见了。”

莱纳斯送我上了火车,我从窗户里跟他握手。他的手很大很有力,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最后军衔晋升为中士的莱纳斯抱怨说他暂时还回不去。

“全都是处理文件的工作。应该不会再有摸枪的机会了吧。”

米哈伊洛夫连长好像劝过他让他留在军队,但他说已经受够军队的生活,所以客气地回绝了。

“要给我写信啊。我也把地址给了斯帕克和温伯格。”

“知道了。你小子才是,还欠我人情,可别忘了啊。”

我们两个人几乎同时伸出手臂,靠在窗框上紧紧拥抱。

汽笛声响起,车轮开始缓缓前进。火车慢慢走远,我对穿着卡其色衣服的战友们挥手,挥了一遍又一遍,使劲儿地挥。莱纳斯、史密斯、亚伦少尉、马蒂尼、约斯特,还有好多其他战友,再见了。火车加速,不一会儿就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

人啊,或许很难忘记回家的路,尽管我还曾因不记得自家门牌而焦虑过。

售票处的木质窗口上,圆形时钟的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上一次看见车站的白墙还是两年之前。两年的时间,似乎不足以改变这个城镇的模样。

“哎呀,这不是科尔先生家的公子吗!”

白胡子站长从窗口里探出头来。

“还真让人吓一跳啊!不,我听说了你平安无事。”

见到长辈我下意识地举起右手,结果又慌忙地放下。我还没改掉敬礼的习惯。站长看到我敬礼没有笑我,他说镇上好多男人从这个车站出发,也没见几个人回来,然后耸了耸肩。

“理发店的老板娘得知儿子战死之后,在我面前装作没事,结果才走到检票口就瘫坐在地上。看来是悲痛欲绝啊。你啊,既然平安回来了,可要好好待你母亲啊。”

我有点不自在,简单问候之后出了车站。

令人怀念的镇上,和我一样戴着米黄色军帽身穿制服的男人们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大家应该都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吧。在售票处前抱在一起的一对男女正在亲吻,久久不能分开。靠在广场树上的士兵无精打采地嚼着口香糖,目光穿梭于身旁来往的女人之间。

我重新背上装满行李的背包,开始走向那条熟悉的路。

目之所及没有一寸焦土。

这里没有倒塌的房屋,没有烧焦的尸体,没有被房梁砸破了脑袋眼珠都掉出来的孩子,没有一边呼喊一边试图救出妻子的丈夫,没有无辜死掉的猫狗;也不会看见饿得半死好不容易吃上一口东西结果却因此丧命的人,不会看见战友的尸体,不会看见满地的断手断脚。那些似乎都成了电影里的画面。

不,说不定我现在看到的景象或许只是仿制的布景。

就算猛地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还在战场上,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广场的喷泉,毫无防备睡在座椅上的老人,人行道上随处可见的烟头。如果看到这么多烟头,肯定会有一大群孩子去捡起来吧。然而,没有孩子跑上去捡烟头,也没有孩子哭着找爸妈,更没有孩子狼吞虎咽地吃我们给的巧克力和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