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梁台古意(第6/14页)
张尧封自己反倒半信半疑起来。张氏原是江南大族,自入宋后家道日益中落,他少年时又父母双亡,愈发穷困,兄长张尧佐离家出走,张家只剩下他一人,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几经辗转,勉强投到文氏门下当门客,生活才算安定下来,不再为一日三餐发愁。但他目下已经二十五岁了,还只是个依附于文家的落魄门客,无法自立,这就是所谓的大贵人之相么?曹家到底看上了他什么,肯将天人般的女儿曹云霄下嫁?
他心头的疑云越来越重,旁人愈分析曹诚嫁女仅仅是因为他的面相,他不以为中肯,反倒愈发觉得曹家可能是别有用心。而他身上最值钱的物事就是陆羽所著的《茶经》了,当初兄长张尧佐与他反目出走,也正是因为这本茶书。自己的亲兄长尚且觊觎家传之宝,意图高价卖掉,更何况曹姓外人呢?一时间,脸涨得通红,又是激愤又是失望,道:“我要当面去问曹教授。如果他确实想要《茶经》,我就直接送给他好了,用不着拿云霄小娘子来换。”当真赌气起身,往外走去。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何旁人尽皆释然,独独张尧封又起了疑心,认为曹氏嫁女是为了他手中的《茶经》。
包拯忙道:“我们不妨一起去,正好当面向曹教授问个清楚。”张建侯道:“可是家里有贵客来,寇夫人很快就该到了。”包拯道:“曹教授是我等师长,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现下他家里出了大事,我们不能坐视不理。父亲、母亲大人还有寇夫人都会谅解。”
张小游道:“哥,你和我留下准备待客不就完了吗?让他们几个忙去。”
张建侯心中其实极想跟随包拯前去查案,但转念想到寇夫人是难得的贵客,不能有丝毫怠慢,只得同意妹妹的建议,勉强留在家中。
包拯、沈周、文彦博三人便跟着张尧封往曹府赶来。到街口时,正好遇到应天书院主教范仲淹。
范仲淹字希文,出生于苏州,出生次年生父即病逝,其母谢氏生活无依,不得不改嫁山东淄州长山县富户朱文翰。范仲淹也改名朱说,在朱家长大成人。少年时的范仲淹读书就十分刻苦,常去附近山上的醴泉寺寄宿读书,吟诗作文,慨然以天下为己任。他二十岁时,与朱氏兄弟发生口角,意外得知自己原来是范家之子,这些年来一直是靠继父的关照度日。范仲淹因此受到极大刺激,经过思考后,决心脱离朱家,自树门户,待将来卓然立业,再接母归养。于是毅然辞别母亲,来到当时的睢阳学舍求学,昼夜读书不息,实在疲惫得不能支持,就以冷水洗面,继续苦读。
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迷信道教的宋真宗率领百官朝拜老子故里,车驾路过商丘,全城轰动,人们争先恐后地观睹天颜,只有范仲淹一人闭门不出,仍然埋头读书。有个要好的同学特地跑来劝他:“快去看,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千万不要错过!”范仲淹只随口说了句:“将来再见也不晚。”便头也不抬地继续读他的书了。
次年,范仲淹进士及第,在崇政殿参加御试时,见到了年近五旬的真宗皇帝,后来还荣赴了御赐的宴席。步入仕途后,范仲淹恢复范姓,自朱家迎回母亲赡养。因其妻李氏是应天人氏,范家一直安顿在南京,范母谢氏也是病逝安葬在这里。
多年的苦读生涯令范仲淹有极高的文学素养,他通晓经学,尤长于《易经》。现任应天知府晏殊年纪比范仲淹小,还是孩童时就享有大名,成人后更是被天下人视为大宋文坛领袖,但他生平最看重范仲淹,对其人品学问极为佩服,到应天上任后,凑巧范仲淹因丧母回到南京,居家服孝,便极力邀请范氏主持应天书院教务。原先的书院主教戚舜宾已然病逝,助教曹诚也升任府学提学,忙于官场应酬,加上年纪已大,无暇理会书院事务,范仲淹遂慨然应命,制定教务,捧书讲读,孜孜不倦。他主持应天书院后,择生只有品德和学业上的基本要求,没有年龄、身份和地域的限制,生徒来源广泛,院生可以随意流动,不受地域、学派限制。与别的书院不同的是,应天书院要求教师作表率,每当给诸生命题作赋,范仲淹会先作一篇,掌握试题难度和着笔重点,使诸生迅速提高写作水平。由于范仲淹在道德学问上堪为表率,应天书院学风蔚然。
为了理事方便,范仲淹甚至抛下城中妻儿,搬到书院学舍居住。因还在为母亲服丧,他没有参加昨晚的宴会,刚刚才听说曹诚家中出了事,匆忙从书院赶进城,预备前去曹府探望。
包拯等人均是范氏学生,历来视其为楷模,对其人极是尊敬,一齐躬身行礼,叫道:“范先生。”范仲淹道:“嗯。你们也是去曹府的么?很好。”
一句“很好”,表达了对包拯几人的赞赏。曹诚是应天书院长官,范仲淹本来还想约上几位教官一齐来探望,都被众人以各种理由推脱,显然是因为曹丰惹上了人命官司,旁人避之不及、唯恐沾身,他只得独自一人前来。而包拯、沈周、文彦博这几名学生明明是官宦子弟,深知内中的干系和风险,却能不避嫌疑前去曹府,着实难得。师生几人遂联袂往曹府而来。
曹府位于城东北的忠字街,宅邸面积极大,占据了整整半条街。曹府大门处聚集了许多人,不少是提刑司的差役,正吵吵闹闹,喧嚣不已。
原来提刑官康惟一派了人来逮捕府学提学曹诚。这是官府的一贯做法,对于逃亡的重犯,往往将其家属逮捕拘禁,以逼迫犯人自行投案。宋初名臣张咏知益州,有乡农杀耕牛[10]避罪亡逸,张咏派人拘捕了其母亲,乡农还是不肯自首。十日后,张咏命人放了其母,改拘其妻。仅仅过了一夜,乡农便来到官府投案。此即张咏判词所云“倚门之望何疏,结发之情何厚”。
曹丰妻子戚彤却挺身而出,将众公差挡在门外,声称公公有病在身,难以起床,她愿意以身相代。差役奉有严令,不肯通融,一定要带走曹诚。
兵马监押曹汭私宅是曹诚赠送,与曹诚宅第毗邻。他闻声赶来,厉声斥责差役,称曹诚有提学官职在身,有刑赎[11]的特权,自身犯法尚有回旋的余地,更何况行凶的只是其子?差役们虽不敢回嘴顶撞于他,却也不肯就此退去。
范仲淹上前道:“曹丰既然已连夜弃家逃走,可见是下定了决心,断然不会因为父亲或是妻子被拘便重新回头。”
领头差役道:“可要是曹教授也跟着逃跑了怎么办?小的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范仲淹道:“曹诚建造书院,造福一方百姓,有目共睹,范某愿意以身家性命为曹教授作保。各位,你们不像那些大官人,他们都是在这里做几年地方官后就会离开,或是升迁,或是转迁,曹家是兴是衰、是死是活跟他们没有关系。但你们不同,你们都是本地人氏,都有后代,如果你们还希望自己的子孙能在天底下最好的书院得到最好的教育,请听范某一言,暂且退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