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缕深心(第7/10页)
沈周道:“原来几位大官人来性善寺是康提刑官起的头,这倒是叫人想不到。”韩允升道:“还有更想不到的事情。寇夫人派人出来还回拜帖、回绝我们后,我们本来是要离开的,康提刑官却说不妨多等等,再递一次拜帖,这样才显得有诚意。结果很快就有强盗持刀闯了进来,逼住我们几个,将我们锁在一间禅房里。”
沈周呆了一呆,又仔细回味了一遍韩允升的讲述,这才低声问道:“韩相公是在怀疑什么吗?”韩允升还是那副一贯的冷然表情,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告诉你有这么回事。万一你查到了真相,也不必来告诉我。”轻喟一声,转身去了。
张建侯不忍心看到包拯一直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如同石化一般,上前劝道:“姑父,你先起来。”包拯恍若未闻,动也不动。
沈周忙道:“建侯,劳烦你陪寇夫人和张先生二位去禅心院歇息,顺便看看包夫人、董夫人他们几位怎样了,这里交给我。”
张建侯只得应了,先引宋小妹、张望归夫妇走开。
裴青羽走出几步,又回转身来,走到包拯身边,道:“昔日我亦曾痛失最亲近的人,当年我才十六岁,所以包公子的椎骨之痛,我有过切身体会。小游之死固然令人难过,然而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务必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方能得力。若是过度沉迷于伤痛,从此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道痛痒,那么真的还不如回家找条绳子上吊死了算了。”
言语甚是尖刻,却又蕴含深意。不独沈周惊讶,就连包拯也抬起头来,默默看了她一眼。但简单的一眼后,他便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裴青羽叹息一声,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沈周知道包拯疾痛攻心,很可能会就此一蹶不振,如同裴青羽所言,成为一块“死肉”,而今只有用探寻案情、查找凶手来激励他,令他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张小游之死上,便挨在身边坐了下来,道:“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很难过,可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查清害死小游的幕后主使。”见包拯木然不应,便继续自说自话地道:“王伦昨日曾经在南门露面,但我们还以为他是来找兵马监押曹汭报昔日鞭打之仇,现在看起来,完全是我们想错了。”
包拯一字一句地道:“他来这里,是为了杀寇夫人。”
沈周见他终于肯开口说话,心头暗喜,忙道:“不错,我们都亲耳听见他对寇夫人说:‘夫人,你别怨俺,俺虽跟你无冤无仇,但是为了弟兄们的饭碗……’由此可以推测,是有人出钱聘请了他来性善寺杀寇夫人,但是这里面就有矛盾之处了。”
包拯脑子还处在遭受巨大痛苦后的混沌麻木之中,一时反应不过来,随口问道:“矛盾在哪里?”
沈周道:“你想啊,王伦在鸡公山落草,而鸡公山离这里有千里之遥,即使骑乘快马,也需要五或六日时间。寇夫人大前日才到南京,前日住进了你家,昨日来到了性善寺,今日王伦就带人来寺里杀她。从时间上来说,是对不上的,除非王伦一伙人早早就到了这里。”
他有意说得极慢,好引导包拯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案情上来,又道:“也就是说,要杀寇夫人的主谋不是临时起意,他早早就出重金雇请了王伦,令其带人提早到南京守候,等待机会下手。那王伦等在南京,百无聊赖之时,还一度想去报复昔日上司曹汭,当晚与杨文广交手的黑衣人,一定就是他了。”
包拯如大梦初醒,皱紧了眉头。他有个习惯,越到紧要关头越能冷静地思考,张小游的死令他脑中一片空白,几欲虚幻,但沈周的循循善诱又迅即将他拉回了尘世中。他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沈周的话,道:“你的推测固然有理,但仍然有许多解释不通的地方。”
沈周道:“有解释不通的地方?是什么?”包拯道:“寇夫人着急运寇相公棺木回家乡安葬,一路上除了必要的歇息外,极少停留,这次在南京上岸,是因为船需要修补,王伦和他的主谋不可能事先预见寇夫人会逗留在南京。”
沈周道:“也许王伦他们只是守在汴河码头,即使寇夫人不进城,码头也是必经之处,大船到了这里,必然要停靠好补充食物之类的日用品。”
包拯道:“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是有人事先雇请了王伦守在寇夫人的必经之路上下手,那么南京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应天府、京东路等诸多官署均在这里,非但人烟稠密,还驻有重兵,一旦暴露行踪,逃脱的可能性极小。况且王伦为禁军时,曾驻守在南京,见过他面貌的人应该不少。他千里奔波,不惜出面杀害毫无过节儿的寇夫人,自是为了求财,但必须先保住性命,才能有用上财物的机会。选择南京作为动手之地,是下下策,他不会冒险。嗯,自商丘往东,汴河依次流经夏邑、永城、宿县、灵壁,最适合动手的地方其实是宿县,一则地方小、人口少,二则宿县一带河流纵横,很容易就能逃回鸡公山。”
沈周反而听得糊涂了,问道:“依照你的推测,王伦应该会在宿县下手,可他毕竟在南京出现了啊,他的尸体就躺在那里。依你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包拯道:“这一点,我也想不通。”转头见到张建侯正扶着母亲过来,董夫人和董平也跟在后面,忙合上小游的眼睛,将其放下,急欲起身,才发现双脚已经麻木,竟然站不起来,还是沈周从旁拉了他一下。
强盗闯进禅房时,将包母推得跌了一跤。她摔得不轻,额头在桌案角上撞起了一个大包,腿脚也有些不方便,听说张小游死了,还是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赶来。
包拯抢上前扶住母亲,凄然道:“母亲,小游……她去了……”包母道:“小游……我可怜的小游……”颤颤巍巍地走到张小游身侧,泪如雨下。
包拯见母亲如此哀伤,少不得要劝慰几句,哪知转头看到小游的面容,又回想起她昔日天真稚气的样子,泪水再次涔涔而下。
过了小半个时辰,路、府、县各级官府的大批人马终于赶到。差役记录了现场情形、填写了验尸文书后,包拯等人首先要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处理张小游的后事。死去的人最终获得了彻底的宁静,而活着的人在亲眼目睹了她的死亡之后,还要继续着思念和痛苦。
闻讯赶来的包令仪只是埋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张小游虽是他的内侄孙女,他却历来视其为女儿,昨日一早还听到她的欢声笑语,目送她登上车子,今日便天人永隔。命运捉弄人之残酷,实在令人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