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97年 春(第12/22页)
像往常接到无言电话时一样,优希啪的挂上了听筒。一抬头,看见一个因痴呆症住院的老人正光着脚从值班室前经过。
痴呆症患者的病房在病房楼的西头,原则上只接收身体还算健康的老人。虽然痴呆症患者的病房安装了矮栅栏门,但还是不免有患者跨过来,在一般病房这边溜达。刚才那个老人就经常这样做。
优希急忙走出值班室去追老人,只见老人已经跑到大厅抱住了那个西装男子优希见过两次的那个西装男子。老人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大声叫着,上上下下抚摸着西装男子。西装男子则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看见优希走过来,西装男子好不狼狈。低下头正要离开,老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您怎么了?”优希把手搭在老人肩上亲切地问道。
“这是我的一郎啊,我跟你说过的,我那个分别了好多年的儿子,来接我回家的。”老人兴高采烈地对优希说。
“是来看您的。”优希纠正着老人。
“分别的时候才五岁,长这么高了,长了出息回来了……”老人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这老人根本没有孩子,老伴也已亡故,是他的侄子给他办的住院手续。优希知道这个老人又发病了,连忙顺着老人说:“好,真好。咱们回家去好吗?”
老人点点头。
优希转身对西装男子说:“您帮我把他搀回病房去可以吗?”看到西装男子有些犹豫,优希再次请求道,“请您帮帮忙。”二人一起搀着老人朝病房走去。
西装男子留着分头,单眼皮,薄嘴唇,长得很端正,但看上去有点儿神经质。优希虽然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可是见到他以后,一种难言的痛苦无端地从内心深处涌上来,强烈地叩击她那紧紧关闭着的心扉。
老人拉着男子的胳膊说:“以后咱爷俩一块儿住吧。”男子点点头,老人满意地笑了。
栅栏门有优希的腰那么高,老人是怎么跨过来的呢?优希这样想着,打开了栅栏门。病房里有四张病床,优希把老人领到他床边,看到老人仍然抓着男子的衣服,就说:“您儿子不会离开您的,放心吧。”老人这才松开手,躺到床上去。这时有患者招呼优希,优希对父子俩说了声“对不起”,就去护理别的患者去了。老人笑着,带着哭腔,喃喃地又一次问男子:“真的回来了?”
男子对老人说:“真的,长大了,回来了,看您来了……”看到优希回来,马上缄口不语了。老人拉着男子的手,安详地睡去。
优希向男子道谢:“太谢谢您了。”
男子轻轻地抽出手来,转向优希。他西服上的证章引起了优希的注意,聪志好像也有这样一枚金色的证章。莫非……
二人出了病房来到走廊里,优希问道:“请问贵姓?”
男子犹豫了一下回答说:“长濑。”
“那,您是聪志的……”
自称长濑的男子没有回答优希的问题,而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跟以前的名字不一样。”
“什么?”
“那时候不叫长濑,叫胜田,胜田笙一郎,不是芦笙的笙,是生活的生。”
优希听到的是一个使她怀念又使她痛苦的名字。
男子抬起头来,第一次面对优希:“不过,那时候谁也不叫真名,谁都有一个动物的名字……”
优希也看着他。遥远的记忆,以及男子脸上依稀存在的当年的面影,一起重新浮现在眼前。优希差点儿叫出声来,急忙用手捂住了张大的嘴巴。
——17年了!
男子的眼圈儿发黑,还有些浮肿,面容疲倦,表情黯淡:“我有事想求你帮忙,能帮帮我吗?”男子简直是在痛苦地呻吟,说完沉重地低下了头。
优希看着他那抖动的嘴唇,用嘶哑的声音问道:“刺猬!真的是你吗?”
4
浅驼色的窗帘在外面光线的作用下呈现出橘黄色。12平米大小的铺着榻榻米的房间。墙角放着一个塑料衣箱,衣箱嘎嗒嘎嗒摇晃着,从里边传出嘶哑的叫声。
房间里还摆放着衣柜、梳妆台等家具,中间铺着被褥,两个枕头。有泽梁平,一丝不挂地盘腿坐在睡乱了的被褥上,手上托着一只吓得一动不动的大白鼠。梁平一边把大白鼠握在手心里,一边看了看衣箱里边。
衣箱里边,一只雄大白鼠心神不定地四处乱窜,多次试图跳出衣箱,都失败了。衣箱一角铺着雪白的棉花,棉花上刚出生不久的三只尚未睁开眼睛的大白鼠的小崽子挤在一起尖叫着。
梁平把手中的雌大白鼠放回棉花上,雌大白鼠用鼻子在三只小崽子周围嗅来嗅去之后,很快就在自己的孩子们旁边安定了下来。孩子们也闻到了母亲的体味,玩儿命似的爬过来,把头埋进母亲的体毛里。
梁平饶有兴致地看着小崽子们。三个小脑袋挤在一起,小鼻子在母亲身体上磨蹭着。小崽子们不会懂得什么叫做生命的意义,更不会懂得活着有什么意思,可是它们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我要活下去!”
梁平伸手抓起最小的那一只。它的母亲是发觉了呢,还是装作没发觉呢,我们不得而知,反正她并没有介意。而它的父亲则停止了任何动作,在箱底从下向上瞪了梁平一眼之后,抖动着细细的胡子,很不放心地盯住了自己的孩子。可是,这位父亲终于死了心似的把头扭向一边,又开始在箱子里转起来。
小崽子想从梁平的指间逃走,不停地叫着。梁平看着它挣扎的样子,视线的焦点渐渐模糊起来,只有耳朵还能听见小崽子“我要活下去”的悲鸣。
“你就那么想活下去啊!”梁平看着这个刚刚成形的还处于混沌状态的白色肉块嘟囔着,“勉勉强强地活下去,有什么意思!”
梁平的指尖用力掐了下去。他感觉得到那细细的脖子内侧的动脉血管在咚咚有力地搏动着。小崽子在无力地挣扎。可怜的抵抗,反而让梁平感到焦躁难耐,他又加了点儿劲儿,他要把这小东西的颈动脉掐断!
“梁平!”楼下传来一声叫喊,“电话!伊岛先生的,有急事!”梁平一下子泄了劲,他把小崽子放回原处,小崽子立刻爬着去找母亲,母亲迎上去,把自己的孩子接了回去。
梁平从枕边拿起衣服正要穿上,忽然从梳妆台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眉清目秀的一张孩子脸,鼻子微微向上翘,下巴微微向前撅,给人一种挑衅的印象。个子不高,胸脯却很厚实。浑身上下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
梁平欣赏完自己的身体,扔掉衣服走出卧室,穿过外间屋,外间屋里挂着一对年岁相仿的男女的合影,还摆着佛龛什么的。梁平赤条条地下了楼。楼下是一个24平米的日式房间,房间的一侧是可以坐得下八个人的柜台,柜台后面是大型冰箱、餐具柜等一应俱全的操作间。这是一个整洁的小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