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97年5月24日(第12/14页)

那时,梁平不由地哭了。后来梁平一直为此感到懊悔。

母亲看见梁平的眼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我忘了吧,这是为了你好。让那些对男人对家庭负责到底的女人去当母亲吧。我受够了……生你的时候,肚子那个疼,我以为我活不过来了。当母亲的,受的罪不知道比你多多少倍。电视里有个演员说了,被迫抛弃孩子的母亲要比被抛弃的孩子痛苦好多倍。我也一样啊,我比你要痛苦几十倍,几百倍。将来岁数越大越痛苦,真的,我也很痛苦……”

母亲流泪了,梁平却没有感觉到她在哭。从眼睛里流出来的,不管什么液体都叫做泪。母亲落泪了,仅此而已。母亲把梁平一个人扔在公园里,一个人回公寓去了。梁平把脚下的蚂蚁虫子什么的一个个踩死,忽然看见母亲扔掉的烟头还在燃着。

梁平捡起烟头,按在自己的指甲盖儿上。一点儿都不觉得烫,因为他的胸腔里比烟头的热度高得多。他想忘掉这热度,拼命地把烟头按下去,肉烧焦了,火熄灭了,胸腔里的热度一点儿都没降低。

父亲一看梁平又回来了,劈头盖脸就是几个大嘴巴。梁平被打倒了,父亲又丧心病狂地踢他,踹他。

“都怨你!”父亲大声地叫着,“那个臭娘们儿跑了,你奶奶病了,都怨你!你要是不出来,大家都能过痛快日子。你知道不知道!”

梁平双手护着头,一声不吭地忍受着。他受到的教育是必须做一个有教养的好孩子。父亲一脚踢在他的头上。梁平痛得跳了起来。

周围光线很暗,浅驼色的窗帘在路灯的照射下微微发白。梁平用那双已经习惯了暗夜的眼睛看了看自己,29岁的,现在的自己。他发现自己和衣坐在被子上,于是脱掉长裤和衬衣,盖上了被子。

旁边的被褥早铺好了,可是不见奈绪子。看了看挂钟,已经深夜两点多了。不行,得下楼去看看!下了楼,看见卫生间的灯亮着,梁平松了口气。就在这时,从厕所里传出一阵呕吐的声音。梁平不由地一阵紧张。奈绪子的工作虽然是给客人斟酒,但她自己从来不喝。奈绪子什么都没对梁平说过,但是凭直觉,梁平认为她的身体起了变化。

梁平一直很注意。尽管如此,由于酒喝多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也有。梁平明白,不能在她的身体里结束,但是那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切断电源的奇妙感觉,常常使他放纵自己,在奈绪子的身体里达到高潮。过后梁平总是自己骂自己:“怎么搞的,没用的东西!”

梁平害怕自己的悲剧重演,却又反复地放纵自己。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故意这样做的。

在奈绪子的身体里播下一颗种子,然后抛弃她……或者让她把孩子生出来,然后让那个孩子尝尝自己小时候经受的一切。梁平真怀疑自己的灵魂深处有这种阴暗心理。不,从来没想过要那样做,也从来没希望过让悲剧重演。但是,一喝多了,总是去粗暴地占有奈绪子的身体。

奈绪子身上每月来不来那个,梁平一直惴惴不安地注意着。见到优希以后,梁平在不知不觉之中把这事儿忘了。卫生间里冲水的声音。身穿蓝色睡衣的奈绪子从里边出来,看见楼梯下边站着的梁平,吓了一大跳:“别吓着我。你去吧。”说完从梁平身边挤过去,上了楼梯。

“嗨……”梁平伸手想拉住她。

奈绪子躲开他,快步走上二楼。

梁平追了上来。

奈绪子语气生硬地说:“你想干什么?还不快去上厕所。”说完逃也似地跑到里屋大白鼠的窝那里,背朝梁平坐下。

梁平站在房间门口叫道:“嗨……”

奈绪子没理他,拉开了大白鼠的窝。光线很暗,她肯定是看不清的,但她还是在那里看着。

“莫非是……有了?”梁平问。

奈绪子掩饰地说:“没关系,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梁平咽了口唾沫:“什么意思?”

“我想我能过下去。”

“你能不能说清楚点儿?”

奈绪子的视线依然落在那些大白鼠身上:“这个家,离车站又近,又比较安静,还能卖点儿钱……有了这笔钱,就是暂时什么都不干也能过日子。我想离开这里,省得让你觉得碍眼……”

梁平觉得害怕,一个劲儿地哆嗦:“……这话当真?”

奈绪子没有回答。

“为什么?!”梁平大声喊着,简直是在惨叫。

奈绪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爽快地笑着回过头来看着梁平:“怎么了?那么大声。什么事都没有,刚才的茶泡饭吃得不舒服,拉肚子了。”

梁平好像没听见奈绪子在说什么:“刚才,你说要把这个家卖了?”

“那是我的下一个梦。”奈绪子开朗地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好像还没完全醒过味儿来呢。也许是我上厕所起得太急了。睡吧,今天觉得好累。对不起,把你吵醒了。”说完关上了养着大白鼠的衣箱。

梁平害怕奈绪子说出真相,没敢再问,只是默默地看着奈绪子钻进被窝。

“怎么还不睡?我先睡了啊。”梁平听奈绪子这样说,才走进房间,在奈绪子身后坐下来。姑且躺下吧。可是,说什么也睡不着,连眼睛都闭不上。

衣箱在嘎嗒嘎嗒地响。大白鼠的小崽子们好像是在故意捣乱。它们把小鼻子顶在半透明的箱壁上,好像在对梁平说:“嘿,是你的孩子!”

梁平凑到奈绪子的身边,想问什么又没说出口。他把手伸到奈绪子身体前面,按住了她的小腹。

“不!”奈绪子双手护住了自己,“睡吧,梁平,今天晚上……睡吧。”奈绪子的声音里,充满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感,她的身体在颤抖。

在她体内的小生命还没有成形之前,梁平想把他消灭了。为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他正在拼命成长吧。不安,痛苦,对于悲剧的恐惧,使梁平心中陡然产生出一种憎恨。他想扼杀掉奈绪子身体里那颗将会引起诸多苦恼的种子。

但这关系到奈绪子的生命,梁平咬着拳头抑制住自己的冲动,拿起枕边的衣服穿起来。

“梁平……

不顾身后的奈绪子在哭泣,梁平走出房间。现在返回去,不可能不使她受到伤害。下了楼,在后门穿上鞋,来到街上。潮湿的空气纠缠着梁平的身体。他好像要甩掉这缠人的空气似的,飞快地跑出寂静无人的胡同。

全身火烧般灼热。眼前烈焰熊熊。听到的是干燥的树叶燃烧的声音,闻到的是烧焦的皮肤的味道。这声音,这味道,一直钻到他的脑袋深处。

5

女人走的是一条平时很少有人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