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蝉(第12/14页)
“对啊。”
我忽然有点开心。圆紫大师继续说明:“在弥彦与寺泊【位于新潟县中部三岛郡的港市】之间有一座国上山。山上有一所国上寺,良宽大师就在那里。良宽大师还住过五合庵,我在那里借宿过。”
“可以借宿?”
“不行。现在应该更不可能吧。”
自相矛盾。
“那您是怎么办到的?”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是学生,一个人四处旅行就这么来到了五合庵。傍晚,我坐在缘廊上发呆,结果师父就过来了,我居然跟那位师父说:‘能不能让我在这里过夜?’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哇。”
“意外的是,对方竟然回答‘可以呀’。我就进去过了一夜。”
“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
“我本来也以为会有什么收获,但毕竟是俗人,所以跟蚊子奋战了整晚。”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八成很伤脑筋吧。在深山里,会出现的想必只有战斗力十足的蚊子。
“在一片漆黑中,只听见嗡嗡嗡的蚊鸣从四面八方逼近。”
“光用想的,就开始浑身发痒了。”
“可是,良宽大师每天都待在那种地方。”
“是啊。”
“另外,还听到一些脚步声。”
“脚步声?”
“对,我心想会是谁啊?于是把木门稍微拉开一看,屋外是宛如水底般的月夜,大树的叶片随风扬起,唰地落下,原来是落叶的声音。即使搞清楚了,听起来还是像脚步声,渐渐地朝我走近,在庵前嘎然而止,然后又从远方慢慢走来。沙沙沙,然后静止;沙沙沙,静止,就这么周而复始。”
听起来像是被遗忘的童话故事。看得见的,是沐浴在月光中的荒山与森林。
我悄然说道:“良宽大师也是每天听着落叶的脚步声吧。”
18
姐姐除了乘车券和特快车票,连旅馆的住宿优惠券也一起给了我。
“你不跟我一起去?”我问道。
“就算在电车上大眼瞪小眼,也没什么意思吧。你在饭店等我。”
她无情地说道,又撂下一句“我会在你吃饭前赶到”,然后去了东京。
上午开始下起雨势惊人的暴雨。
我先坐到大宫,再转搭新干线。在车上阅读《斋藤茂吉选集》(一九八二年岩波书店出版),里面提到良宽大师的诗歌。
只待明春盼汝来,速至草庵重相逢。
痴候伊人终将至,相见不知何所思。
说到良宽大师,我就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彩球和竹笋的故事【据说良宽喜与村童嬉戏,通替村童制作彩球。某日他见草庵厕所的地面冒出竹笋,为了不妨碍竹笋生长,竟引火欲凿穿屋顶,不慎将整间厕所烧毁】。关于他的书法和诗词,我没有刻意接触过,不过这种直指本心的真挚文字令我浑身一震。
那是他一心等待比他小了四十几岁的贞心尼师,在晚年写下的诗歌。光是想到就已感动的我,似乎太缺乏感情滋润了。不过,诗歌所呈现的,不正是难以言喻的清新吗?
对于肉体的爱我当然想过。事关己身,所以我很清楚,只不过应该先有心之所求,才会有肉体需求吧。
列车经过长冈时,从宽敞的车窗望见蓝天。之前笼罩整片关东平野的暴雨,彷佛只是一场虚构情节。我支肘托腮,盯着蔚蓝如洗的天空哼歌。
(只待明春盼汝来。)
越后一之宫弥彦神社位于弥彦村,那里也是一条温泉街。从燕三条换车,在外观貌似神社的弥彦车站下车后,饭店就在眼前。
我放下行李,坐上出租车前往圆紫大师所说的国上寺。司机先生在行驶柏油山路的途中,顺道带我去参观良宽大师晚年在五合庵艰苦生活的那座小庵遗址。
“这边靠近乡里,我想村童们也是来这边玩。”
现在也停放着其它车辅,看来造访者不少。建筑物经过重建,据说完全比照旧式规格。
“四周也有竹子,如果竹笋的故事是真实的,应该就在这里吧。”
司机先生掏出雪白的手帕一边擦额上的汗一边说。往里面一看,只见一群中年男子神情肃穆地坐着,或许正在体会良宽大师的心境。
前往五合庵,得在国上寺前下车,再沿着陡坡往下走一小段路。司机先生亲切地陪我同行。据说这座庵房也是大正时代重建的。
在群树环绕的茅顶小庵的缘廊坐下,享受迎面而来的凉风,时光彷佛在一瞬间凝缩。
很久很久以前,良宽大师就坐在这个位置,在我出生之前不久或者在我婴儿时期,还是学生的圆紫大师也曾经坐在这里,而现在,我安坐此地。十年后,五十年后,甚至在我这个人消失以后,想必还会有许多人前来造访,迎着吹拂过树林的清风吧。
树叶沙沙作响。当地的大婶一边制作漂亮的彩球,一边现场贩卖。我买了一颗三百圆的小彩球。
19
姐姐让我提心吊胆了老半天,终于在晚餐时间及时现身,连衣服也没换就这么坐下来吃饭。
她那身华丽的打扮不像是外出旅行,倒像是走在夜晚的六本木街头。(纯属我个人感觉,对于六本木,我只有往返俳优座剧场搭地铁在该站上下车时才会经过,所以这种形容很不负责任。)
穿着轻便T恤的我往末座一坐,简直就像名门阁秀带着家里的小女佣似的。
“要洗澡吗?”
“洗过了。”
“不陪我?我们来比比看谁能在三温暖撑得久。”
难得姐姐盛情相邀,但我敬谢不敏。姐姐泡澡总要泡上许久,如果三温暖也一样,那我毫无胜算。
果然,她泡了很久。我不清楚她像微波炉里的炸鸡那样耗了多少时间,不过并未接获“令姐已热昏”的噩耗。姐姐换上浴衣,一脸清爽地回来了。
我换好睡衣,一边翻阅旅游简介,一边无所事事地躺着。姐姐打开电视,正在播搞笑节目。我们俩一边冷言批评节目,一边闲聊。最后关了灯,钻进并排的被窝。
自从长大以后,我们俩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一起睡觉了。国中时姐姐已经有自己的房间,算一算时间还真是久。
即便姐姐只讲了一句:“我要睡啰,好累。”我也能感受到亲人才有的那种不拘小节,我很满足。
我翻身朝右准备侧睡,背对着姐姐——每一次呼吸,彷佛时光便倒流了一年。就这样,当我回到四岁时,蓦地冒出一个疑问。
我小声说:“喂……”我的姿势不变,还是背对着姐姐。
姐姐也没睡着,低喃道:“干嘛……”
“你不是说,从某一天起就再也不欺负我了。有什么原因吗?”
姐姐沉默了一下。感觉不到她移动身体。最后,她说:“别问这种让人不好意思的问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