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午时经(第6/8页)

“可我担心再也不知道如何分辨了,乌贝尔蒂诺。你那位福利尼奥的圣女安吉拉不是讲到,那天,她精神恍惚地居然发现自己待在基督的墓穴里了吗?她不是说过,她先是怎样亲吻他的胸部,并看到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然后吻了他的嘴,那两片唇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甜美之感;短暂的间歇之后,她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基督的脸颊上,而基督用他的手轻抚她的脸颊,并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吗?而且——她是这样说的——她感到无比欢欣。”

“这和感官的冲动有何相干?”乌贝尔蒂诺问道,“这是神秘的体验,而且身躯是我们上帝的。”

“也许我习惯了在牛津生活,”威廉说道,“在那里,即使神秘的体验也是另一类型的……”

“全都在头脑里。”乌贝尔蒂诺微笑道。

“或者全都看在眼里。上帝可以感知,如同太阳照耀下的光亮,如同明镜中的形象,如同有序物质各部分颜色的分布,如同被雨滴打湿的树叶上的日光反照……这种爱岂不是更接近方济各在颂扬上帝所创造的天地万物、花草、水和空气时所表示的那种爱吗?我不相信这种爱会是什么陷阱。然而我不喜欢把与万能的上帝交流时在肉体的接触中所产生的颤栗说成是一种爱……”

“你在亵渎,威廉!这不是一回事。爱恋着受难的耶稣的那种激情和蒙特法尔科的那些伪善的使徒们堕落的狂热之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们不是假使徒,是自由灵弟兄会,你自己也这样说过。”

“那又有什么区别呢?你对那次审判详情并不知晓,我本人也不敢把某些供词记下来备案,生怕魔鬼给基娅拉在那个地方所营造的圣洁的氛围蒙上哪怕是一瞬间的阴影。但有些事情,有些事情我是知道的,威廉!他们深更半夜聚集在一个地窖里,弄来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抛来抛去,直到婴儿死去。活活打死……或用另一种方式弄死……谁最后接到尚活着的婴儿,婴儿死在谁的手里,谁就当教派的首领……然后,婴儿的尸体被撕成碎片,掺在面粉里,做成渎神的圣饼!”

“乌贝尔蒂诺,”威廉坚定地说道,“亚美尼亚的主教们在几个世纪以前就说到过这些事情,那是保罗派[21]干的。鲍格米勒派[22]也这样。”

“那又怎么样?魔鬼是愚钝的,他设置的陷阱和诱惑都依照同一节奏,相隔数千年仍重复自己的仪式,一成不变。正因如此,人们辨得出这种敌人!我可以发誓,复活节之夜,他们会点燃蜡烛,带几个女孩子到地窖里,然后他们吹灭蜡烛,扑向女孩子们。哪怕他们有血缘关系……而如若这样产下一个男婴,就重又开始残忍的仪式。他们把一只被他们称作小酒桶的壶围在中央,壶里盛满了葡萄酒,他们开怀痛饮,喝得酩酊大醉,把男婴切成碎块,把婴儿的血斟在一只酒杯里,他们还把别的活着的婴儿扔进火里,把婴儿的骨灰和酒杯里的血搅拌在一起,喝进肚里!”

“可三百年前普塞洛斯[23]在他那本关于魔鬼的书上就已经写到过这种事!谁跟你讲述这些事情的?”

“是他们,本蒂文加和其他人在酷刑下招认的!”

“唯有一样东西比欢乐更能激起动物的性欲,那就是痛苦。在酷刑之下,你就像生活在药草引起的幻觉的王国里一样。你以往的所见所闻,都会浮现在你的脑海里,好像你被人劫持走,不是带入了天堂,而是走向了地狱。在酷刑之下,你不仅会说出审判官要你招供的那些事情,还会说出你想象中的那些能取悦于审判官的事情,因为在你和审判官之间确立了一种关系(这正是恶魔般罪恶的关系)……我深知这些,乌贝尔蒂诺,我自己就曾是那些团队里的一员,他们相信用炙热的铁条就能让人说出真话。然而,要知道,炽热的真理是用另一种火焰燃烧出来的。本蒂文加在酷刑之下会说出最荒谬的谎言,因为当时已不再是他自己在说话,而是他的淫欲,他灵魂中的魔鬼。”

“淫荡的欲望?”

“是的,是痛苦的欲望,就像渴求崇拜的欲望一样,还有一种谦卑的欲望。倘若能够轻而易举地让叛逆的天使改变他们热切的崇拜和谦卑的天性,而去热衷于傲慢和反叛的话,那么,对于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就是我在审判过程中所想到过的,现在你知道了。正因为如此,我放弃了那种职务。我缺乏去调查那些坏人弱点的勇气,因为我发现,坏人的弱点也是圣人的弱点。”

乌贝尔蒂诺听完了威廉的最后几句话,好像他并没有听懂。从他随即充满怜悯亲切的表情看来,我明白了,他是把威廉当做罪恶感情的猎物了,然而他原谅我的导师,因为他深爱威廉。他打断威廉,用相当痛苦的语调说道:“这无关紧要。如果当初你有这样的感觉,你不当裁判官是对的。人需要抗拒诱惑。不过当时我确实缺少你的支持,本来我们是可以击溃那个邪恶教派的。而你知道结果发生了什么,我本人被指责过于软弱,而且被怀疑为异教徒。你在跟邪恶势力的斗争中,也太软弱。邪恶,威廉,难道这种谴责,这种阴影,这一阻止我们抵达清泉的泥沼,还将无休止地存在下去吗?”他又更加靠近威廉,好像生怕有人听到他说的话,“在这里,就在这些用来做神圣祈祷的围墙内,也同样有邪恶,你知道吗?”

“这我知道,修道院院长跟我说过,而且还要求我帮他查明真相。”

“那你就明察暗访,用猞猁的目光朝两个方向观察:淫欲和傲慢……”

“淫欲?”

“是的,淫欲。那个死去的年轻人身上有某种……女人味儿,那是恶魔般的东西。他的目光中有青春少女寻求与噩梦交流的眼神。但是我也跟你说了‘傲慢’,才智的傲慢,在这座修道院演变为对拥有知识的自豪,对智慧的妄想……”

“要是你知道些什么,就帮助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什么是我知道的。但是某些事情我心里感觉得到。让你的心说话吧,审视面孔,别听嘴上怎么说……行了,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些令人伤心的事情,吓唬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呢?”他用那天蓝色的眼睛看了看我,用他那颀长白皙的手指抚摸我的脸颊,我几乎本能地想后退,但我克制住了;我做得对,因为那样会伤他的心,他的意图是纯洁的。“你跟我说说你的事,”他又转向威廉说道,“打那以后,你干了些什么?过了有……”

“过去十八年了。我回到家乡。我又在牛津进修,攻读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