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辰时经(第3/5页)
尽管那天天气很冷,但缮写室里温度适中。当初把缮写室设计在厨房上面是有道理的,因为从下面可以传来不少热气,尤其是下面的两个大炉灶的烟道分别安装在西边和南边角楼的两个螺旋形楼梯的柱子里。至于大厅对面的北角楼,虽然没有楼梯,但是装有一个烧得很热的大壁炉,为缮写室增添了不少暖意。此外,地板上铺着稻草,走在上面没有脚踩地板的声音。总之,室温最低的要算是东角楼了。我也注意到,相比之下,从在室内工作的人数来看,那边空出的位子比较多。后来我才明白,东角楼螺旋形的楼梯是唯一既通往楼下膳厅,又通向楼上藏书馆的通道。我不禁自问,大厅的供暖布局是否经过精心安排,为使僧侣们不会因好奇而去东边,而且这也有利于藏书馆馆长控制藏书馆的出入。也许我过分猜疑了,成了我导师可怜的小猴子,因为我立刻想到这样的布局在夏天就没有用了——除非,(我对自己说)夏天那边阳光最充足,所以更可以避免人们去。
可怜的韦南齐奥的桌子背对大壁炉,那大概是僧侣们最想坐的位子。虽然当时我还没有怎么从事过缮写室的工作,可后来我在缮写室几乎度过了大半生,我深知对伏案抄写、做索引和做学问的人来说,在漫长的冬天,冻僵的手指握着尖笔(即使在温度正常的情况下,写了六个小时之后,手指头也会可怕地痉挛,大拇指像是被人踩了一样疼)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我们经常在手稿边缘空白处看到缮写员的留言,比如:“感谢上帝,很快就要天黑了”,或者“啊,我要是有一杯葡萄美酒该多好啊!”,或是“今天天气很冷,光线又暗,这张羊皮纸不光滑,看不清楚”。这足以证明缮写员工作之辛苦(或者令人腻烦)。就像古老的谚语所说,三指握笔,全身干活。而且必有疼痛。
刚才我说到韦南齐奥的桌子。它跟其他围着八角形天井摆放的那些桌子一样小,是供搞学问的僧侣用的,而放在外墙窗户下面的桌子比较大,是供绘制插图和抄写的僧侣用的。另外,韦南齐奥的桌旁还有一个工作用的支架,也许是放从藏书馆借来要查阅和抄写的手稿用的。桌子底下有一个不高的小书架,上面堆放着一些没有装帧的稿页,因为全是用拉丁语写的,所以我推断那是他最新的译稿。字迹很潦草,构不成书页,原本还得交给一位缮写员或一位装帧员的,因此那些文字很难读懂。稿页中间还有几本希腊语的书。支架上也放着一本希腊语的书,前几天韦南齐奥正在翻译。当时我还不懂希腊语,可是我导师说,那是一位名叫路吉阿诺斯[4]的人写的,讲述一个人变驴的故事。于是我想起来一个阿普列乌斯[5]写的类似的寓言,这类书在当时一般是严禁见习僧阅读的。
“韦南齐奥怎么在翻译这本书呢?”威廉问站在一旁的贝伦加。
“是米兰的一位僭主请求修道院翻译的。修道院以此来换得对东边一些田庄出产的葡萄酒的优先购买权。”贝伦加用手指了指远处,但很快又补充说道,“这并不是说修道院跟俗人做金钱交易,而是委托我们做这件事的那位米兰僭主,他为了从威尼斯国王手里借得这部珍贵的手稿,费了好大周折,而威尼斯国王又是从拜占廷皇帝那里弄来的。一旦韦南齐奥译完这部手稿之后,我们会抄写两份,一份给委托者,一份留在藏书馆。”
“那么说,你们藏书馆不忌讳收集俗人的寓言作品。”威廉说道。
“藏书馆是真理和谬误的见证。”此时,从我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是豪尔赫。这位老人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突然出现,让我又一次感到惊诧(而在其后的日子里,还有更让我感到惊诧的事情),仿佛我们看不见他,他却能看见我们。我还纳闷儿,一个瞎子在缮写室干什么呢,后来我才明白,豪尔赫是无处不在的,他会在这座修道院的任何一个地方现身。他在缮写室里经常坐在靠壁炉的一个凳子上,密切注意着这座大厅里所发生的一切。有一次,我听到他坐在凳子上大声问道:“谁要上楼去?”他转身对着正要上楼去藏书馆的马拉希亚,尽管铺在地上的稻草减弱了脚步声。僧侣们都很敬重他,他们读到较难理解的段落时经常会去向他求教,会为了一个旁注去询问他,也会请他指点如何描绘一只动物或一位圣人。而他却会用暗淡的双眼凝视着远处,仿佛凝望着记忆中犹存的书页,然后回答说,假先知也披着主教的外衣,而从他们嘴里出来的却是些癞蛤蟆;他会告诉你装饰圣城耶路撒冷城墙用的是什么样的石头;他还会说,独目人[6]在地图上应该画在靠近祭司王约翰[7]的福地附近——以告诫僧侣们别把他们可怕的样子画得过分有诱惑力,只要画得有象征意义,能够辨认就足够了,别画得太性感,也不能太可憎,以免引人发笑。
有一次,我听见他建议一位搞旁注的僧侣,如何根据圣奥古斯丁[8]的思想体系来诠释提科尼乌斯[9]作品中的重点论述,目的是为了避免多纳图派的异教邪说。还有一次,我听见他告诉别人如何在评注中区分异教者和教派的分裂分子。另有一次,他指点一个有疑问的学者应该在藏书馆的书目中寻找什么书,并且大概在哪一页会找到谎言,还向他保证说馆长一定会把那本书借给他,因为那是一本在上帝启示下写成的书。最后又有一次,我听他说某一本书不必去找了,因为目录中虽有,这是真的,但五十年前它就被耗子给啃坏了,如今谁要是碰一下,那本书就会在手指间碎成一堆粉末。总之,他是藏书馆的记忆,是缮写室的灵魂。偶尔,他听见僧侣们闲聊,就警告说:“快加紧干吧,留下真理的见证,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是影射敌基督就要降临。
“藏书馆是真理和谬误的见证。”豪尔赫说道。
“当然,阿普列乌斯和路吉阿诺斯是诸多谬误的罪人。”威廉说道,“但是,这则寓言在虚构的面纱下面,包含了一种好的道德含义,因为它告诫人们,犯下错误是要受到惩罚的。另外我相信,人变驴的故事影射了有罪之人心灵的变态。”
“也许是吧。”豪尔赫说道。
“不过,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韦南齐奥在昨天那番谈话中对我说,他对喜剧很感兴趣;实际上,古代的喜剧也模仿这一类的寓言。喜剧跟悲剧一样,两者都不是讲现实生活中真人的故事,正如伊西多尔[10]所说,都是虚构的故事:‘诗人把它们称作寓言,因为其用语言所叙述的并非事实,而是虚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