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第7/9页)
现在他起身准备走了,搓着双手,结束了他的讲演。雷布思点着头,慢慢起身。“不过就很快地喝一杯,”他说,“今晚我有个约会。”
去赴约的时候地铁里挤满了人,他看了看自己的表:晚上七点半。难道伦敦的拥堵永远都不会结束吗?整个车厢闻上去有种醋和盐的混合味道,车在飞速晃悠着前进,车厢里三个振耳欲聋的喇叭里还放着广播。雷布思周围的面孔在他看来一片空白。暂时性失明:弗莱特是对的。他们将外界拒之门外,因为承认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就是意识到单调乏味的存在,幽闭恐惧症的存在,以及随之而来的那种愤怒。雷布思感到很压抑,很疲惫。但是他也是游客啊,所以也是要感受一下伦敦的。这就是为什么他选择了坐地铁出行,而不是坐在狭小的出租车里。此外,已经有人提醒过他,伦敦的黑出租价格高得离奇,他已经在他的那本伦敦百事通手册上查过了,他要去的地方离地铁站并不远。
所以雷布思选择乘地铁出行,并且他试着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像一个外地人,不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卖艺人和乞丐们看,试着不要在地下铁通道的中间停下来去看那些广告海报。一个流浪汉在某一站挤了进来,门关上了,车子继续前行后这个流浪汉开始大声咆哮,可是其他的乘客却置若罔闻,他们成功地忽略了他的存在。下一站到了,他受了打击,没精打采地离开了车厢,走上站台。引擎开动起来,雷布思再次听见了他的声音从旁边那节车厢传了过来。真是一场令人惊叹的演出啊,令人惊叹的不是流浪汉,而是车上的乘客。他们关闭了自己的思想,拒绝参与到社会当中来。如果他们看见有人打架的话,是不是也会如此表现呢?或者是看见一个高大结实的小偷在偷游客的钱包时也这样熟视无睹吗?是的,恐怕是这样。这并非是一个非正即邪的地方:这是一种道德的缺失,可是这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让雷布思感到害怕。
可是这种情况也有某种形式的补偿,他所看见的每一个美丽的女人都让他想起丽莎·弗雷泽。挤上中央地铁线上的一节车厢,雷布思发现自己紧紧贴着一个年轻的金发姑娘。她的衬衫口子开到胸部,这让比她高出许多的雷布思偶尔能瞥见那里的山峦起伏。她从手中的简装书抬起头,看见他盯着自己。他迅速移开了眼神,可是总能够感觉到她一直在盯着自己的脑袋。
每一个男人都是强奸犯:难道不是有人这么说过吗?盐的痕迹……牙齿的咬痕……地铁减速进了下一站:麦尔安德,这就是他的目的地了。这个女孩儿也要下车。他在站台上徘徊了一阵子,直到女孩儿消失不见,可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接着他向地上走去,去呼吸新鲜空气。
其实更像是呼吸一氧化碳。三条小巷子都堵得要命,都是因为那个拖车没有办法挤过某个建筑物的窄门。两个恼怒的交警正尽力解开这个大麻烦,雷布思头一次觉得,他们头上戴着的那个圆高帽子是多么的可笑。苏格兰的那种扁平帽子倒是更加轻便,要是在足球赛场上,至少这样的扁平帽子不会让自己成为射球的目标。
雷布思在心里对那两个交警说了声“好运”,然后走向吉蒂安公园——这是一条路的名字,而不是公园——走向了78号。那是一栋三层的楼房,从前厅进门的格局来看,整栋房子被分割成了四个公寓。他按了按从下数第二个门铃,等在那里。开门的是一个十几岁高高瘦瘦的姑娘,她又长又直的头发染成了黑色,每一个耳朵上都戴了三个耳环。她笑了,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拥抱。
“嗨,爸爸。”她说。
萨曼莎·雷布思领着她的父亲走上狭窄的楼梯,来到了最高层的那户公寓,她和母亲住在那里。如果说自己女儿的变化还不够令人惊讶的话,那么雷布思前妻的变化一定会令人大吃一惊。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妻子状态这么好。她的头发中有灰色的发丝,可是头发剪得很短,很时髦,脸上有种健康的小麦色,眼睛炯炯有神。他们彼此打量着对方,没有人说话,接着快速地拥抱了一下。
“约翰。”
“罗娜。”
她正在读一本书。他看了看书皮:《灯塔行》,伍尔芙写的。“我倒是更喜欢汤姆·沃尔夫[4]。”他说。起居室很小,甚至可以称得上拥挤,可是装了很多书架,聪明地利用了空间,墙上挂的镜子也有效地拓展了视觉印象。他认出了那些熟悉的东西:那把椅子、抱枕垫,那盏落地灯,那是他曾经和罗娜生活在一起时共同用过的。现在这些东西都挤在这个狭小的公寓里,看着这些,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不过他对室内装饰做了赞美,说整个小屋透着一股子温馨,然后他们坐了下来,边喝茶边聊。雷布思带了礼物:送给萨曼莎的光碟,送给罗娜的巧克力——看到这儿,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两个女人。萨曼莎已经不再是个小姑娘了,身材还有着少女时期的那种柔软灵活,可是她的一举一动,还有她的脸庞则完全成型、成熟了。
“你看起来不错,罗娜。”
她顿了顿,接受了他的赞美。“谢谢你,约翰。”最后,她开口说道。他注意到罗娜并没有说一些赞美的话给他。母女俩再次暗地里交换了眼神,好像她们俩在一起的时光让她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心电感应。所以那一晚,几乎一直是雷布思在说话,很多时候谈话都会中断,雷布思只好紧张地开口填补这段空白。
但是这些都不是那么重要了。他说起了爱丁堡,但是并没有详细说到自己的工作。这似乎并不那么容易,因为除了工作之外,他几乎不做其他的事情。罗娜问起一些他们共同的朋友们的近况,他只好承认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那些故友了。她说起了自己的教书工作,说起伦敦昂贵的房价(雷布思并没有听出罗娜有希望他在经济上帮自己的口气,从而获取在她们俩心目中更稳固的地位。毕竟,是罗娜自己决定要离开雷布思的,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除了她所说的,她曾经爱过一个男人,可是她选择嫁给工作)。接着萨曼莎告诉他关于自己上秘书课的事情。
“秘书?”雷布思重复道,试着让口气听上感兴趣,萨曼莎的回答很冷淡。
“我给你写的某一封信里头说起过。”
“哦。”谈话再次中断了。雷布思想大喊出来:我读了那些信,萨米!我读得如饥似渴!很抱歉我很少回信,可是你知道我一向不擅长写信,写信要花费我大量时间和精力,而我又恰恰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那么多的案子等着我去处理,那么多的人都依赖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