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神 五(第2/3页)

事后,智弁禅师亲口告知百介,当时他眼见两人并排而卧,原本以为俱已死亡。或许是该女先断了气,束手无策的女童继其后死于衰弱。禅师当时似乎曾如此判断,理由是女尸业已腐朽多日,看来死亡至今已有十日以上。不过衣装虽然残破不堪,浑身亦伤痕满布,颇教人不忍卒睹,但看来死亡后似乎曾有人将其遗体略加整饰,不仅卧姿工整,双手交叠于胸口,胸上还摆着形状怪异的刀刃。

百介原本也不知这刀刃究竟为何物,但日后根据小夜所述,方知此乃转场者特有的双刃刀,名叫山铊。

至于女童,则是宛如守护该具遗体般俯卧一旁。

或许这对母女是在凶险山路上遭难,母亲死了,女童不知如何是好,仅能紧守其母遗骸,最终衰竭而死。禅师如此推测,百介也认为听似合理。

若是如此,还真让人感伤。若女童愿意抛下其母遗骸,或许尚有可能获救。最惹人怜的,是女童还懂得整饰其母遗体,并守在一旁哀悼。禅师满怀感伤,扶起女童身躯使其仰躺,结果竟发现女童仍有微弱脉搏。

禅师一行赶紧背起女童下山,火速赶往附近由总寺院管辖下的分寺。禅师取消了一切行程,待小夜恢复神智为止,一直随侍在侧悉心照料。

后来,禅师自小夜口中听说了其母惨遭杀害的经纬。原来,小夜母女在山中遇袭,小夜当场失去了意识。待苏醒时,遍寻不着母亲的身影。她没吃没喝地找了三天三夜,才在第四天发现其母让人不忍卒睹的遗骸。

毕竟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娃儿,光是将其母遗骸略加整饰,便已耗尽了浑身气力。饥饿、疲惫与伤悲已将小夜折腾得无法动弹。

闻言,禅师连忙上奉行所通报。不过,即使通报者是个名闻天下的高僧,官府并未认真调查此案。理由有二。

其一,小夜母女乃漂泊山民,既非非人,亦非乞胸,更不属于任何集团,也无身份可供调查。如此一来,岂不是欲调查也无从?

其二,现场已无遗体。救起小夜后,满腔慈悲的禅师又将其母遗体运回寺院,恭行法事,诵经凭吊。

原本以为此女若非死于意外,便是亡于饥病。一片好心,反而误了事。

禅师挟小夜的证词,数度请求官府缉凶,到头来还是未获理睬。官府应是认为年方八岁的娃儿所述乃童言童语,不值得采信。说来,小夜的证词的确含糊不清,但硬是要一衰弱不堪的年幼稚女把话说得条理分明,根本是强人所难。

智弁禅师为此忿忿不平,试图同所司代等高官多方交涉,但依然无法说动官府。

在禅师悉心照料下,小夜在半月后恢复健康。或许是有感于缘分,或许是有感于责任,智弁禅师携小夜返回镰仓。后来,禅师自小夜挂在颈上的亡母遗物,即脏污不堪的护身符中,发现了一张陈旧的纸片。起初,这纸片让禅师大惑不解。理应是举目无亲的世间师稚女的护身符中,竟有这么张载有某人姓名居所的纸片,个中缘由,当然让人难以理解。更何况所载之居所竟然位于江户,还是个知名的大商家。

一时似乎误判,此人或许是稚女的生父。

故此,禅师才特地遣使通报。想必是认为倘若稚女真是此人所生,总不能知情不报。由纸片上的姓名判断,此人应非武士,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虽然身份依旧对不上,但总不至于酿成家产之争。想来,这也是个理所当然的判断。

后来,百介终于明白云水来访的本意。只因见到云水递出一张纸片,竟是百介头一册付梓的书卷的版权页。百介大为震惊,更在自己的笔名旁看见如下补述:江户京桥生驹屋之山冈百介。这下子,他更是惊愕不已。

百介已有数十载未踏出江户半步,亦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往来,更遑论有任何机会与山民接触。眼见别说是笔名,就连自己的本名都载于纸片上,当然是大为震惊。当年,就连生驹屋百介这名字,都没几个人听说过。当年任职于店内者亦已悉数退隐,如今就连职员都无人听说过百介这名字,更何况山冈乃自己被纳为养子前的旧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自己是被狐狸精捉弄了?百介仔细端详起这张纸片。只见一角还有如此记述:此人堪足信赖,若逢穷途末路,宜投靠之。鸦。

鸦?这不就是又市?这应是又市写的。百介如此判断。

这是一个局。错不了。倘若是又市写的,绝对是一个局。再者,纸片还写有投靠两字。记忆中,又市从未托付百介任何事,孰料这回……

详情恕难告知,但老夫与此稚女确是有缘,必将肩下养育之责,百介如此回答。

云水原本以为纸片上的人物必是小夜生父,但眼见缓缓步出屋外的竟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头,而且也没打听详情,便坚称愿收养稚女,似乎极为震惊。

总之,老夫将收养此稚女,愿立刻遣轿或马迎之。听闻百介语气如此坚决,云水表示自己应先归返,待与禅师商谈后再行联络。

犹记当日云水离去后,百介更是坐立难安。都活到这把年纪了,竟还接连数夜难以成眠。一想到又市对自己有所托付,心中自是兴奋莫名。送走那两位天狗后已过数十载,万万想不到事隔多年,自己竟然又和又市有了牵连,这简直是个晴天霹雳。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局?又市究竟要让百介做些什么?

半个月后,和田智弁禅师亲自带着小夜来到生驹屋。看见这随禅师前来的小姑娘的模样, 百介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

小夜生得和阿银一模一样。惨遭杀害的阿蔺,想必就是阿银之女。而又市所写的那张纸片,原本应是为了阿蔺而写。至于阿蔺与又市是什么关系,根本无从得知,即便试图厘清,也注定是白费工夫。不过,倘若阿蔺真是阿银之女,和又市就多有牵连了。又市曾将记有百介住所的纸片交给阿银之女,以备有什么万一时有人可投靠,的确不无可能。

百介当场号啕大哭,并向智弁禅师陈述了一切缘由。听闻这番解释,禅师便将小夜托给了百介。从此,百介便在小夜相伴下过活,至今已有十三四年了。

为此,百介迁出店内小屋赴外结庵,过起了仅有两人的日子。他教授小夜读写,将之视为己出扶养。长得愈大,小夜的容貌也益发酷似阿银。不过小夜依然是小夜,而非阿银。但小夜毕竟是阿银曾活在这世上的证据。而对百介而言,与小夜一同生活,也是个证明自己与阿银、又市度过的那段时日绝非虚构想象、乃是千真万确的明证。

如今,相隔十数年。和田禅师再度造访百介。这些年里,双方虽曾数度书信往来,但百介一度也未与禅师照过面。百介一切依旧,可禅师的地位已是益发显赫,与其面会也变得益发困难。虽然身份制度业已废撤,但人人仍得在自己的世界里过活,而百介与和田智弁正是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故此禅师的突然造访着实让百介大吃一惊。听闻来访用意后,百介更是惊讶得无法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