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战争 第一章(第2/4页)

“我不认为这跟理想有什么关系。这可能是交通运输的问题;一旦飞行成为常态,就等于让国与国合而为一了,就好像‘前往撒哈拉沙漠的空中巴士,每周三跟周六行驶’,国与国之间距离变近了,彼此成为伙伴,贸易将有革命性的改变。从各方面来看,世界会像是缩小了,人们早晚会把各国看成像是郡县一般的地方。我不认为那些老生常谈的‘四海皆兄弟’是从美好的理念里发展出来的——那会是一种常识层面上的简单事实。”

“喔,赛巴斯钦!”

“我惹恼你了吧?我很抱歉,乔。”

“你什么都不相信。”

“唔,你明知你自己才是无神论者啊,虽然那个词已经退出流行了,我们现在会说我们相信着什么!我相信耶和华,可是我知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而且你错了,我相信美,相信创造,相信像弗农的音乐那样的事物。从经济层面来说,我实在看不出它们有什么价值,然而我确定它们比世界上的任何其他东西都重要。我甚至准备好(偶尔)为了它们浪掷金钱。对犹太人来说,这样很多了!”

乔忍不住笑出声。然后她问道:“你给《塔里的公主》怎样的评价?赛巴斯钦,说实话吧。”

“喔,还蛮像是一个在学步的巨人——一场没有说服力的演出,然而它的确是与众不同的。”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会,我十分确定。只要他没有在这场该死的战争里送命就好。”

乔打了个冷战。

“这好可怕,”她喃喃说道,“在巴黎的医院里工作时,人会看到某些事情。”

“我明白。如果他只是受伤或残废了还不打紧——不像小提琴家,失去右手就完蛋了。身体残缺无所谓,只要他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就行,这么说很残酷,可是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但是有时候……就算那样……”她没有把话说完,就改用另一种口气说话,“赛巴斯钦,我结婚了。”

就算体内有某个东西让他痛得一缩,他也没表现出来。

“你结婚了?亲爱的,拉马尔离婚了?”

“不。我离开他了,他是个混蛋——一个混蛋,赛巴斯钦。”

“不难想象。”

“我并不感到后悔。人总得过自己的人生——去取得经验,这远比从人生中退缩来得好,迈拉舅妈就无法了解这种事。我不会去亲近伯明翰那些人,我不会为自己所做的事觉得羞耻或后悔。”

她不驯地凝视着他,而他回想起普桑修道院树林里的乔。他想着:“她还是一样,冥顽不灵、叛逆又可爱。那时候就看得出她会做这类事情。”

他温柔地说道:“我只为你一直不快乐感到遗憾。因为你一直不快乐,不是吗?”

“那很恐怖,不过我现在已经找到我真正的人生了。医院里有个受重伤的男孩,他们得替他打吗啡止痛。他退役了——虽然身体康复,但已经不适合服役。不过吗啡让他上瘾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两周前要跟他结婚,我们要一起对抗这个问题。”

赛巴斯钦说不出话来。这完完全全是乔的作风,可是看在老天的分上,她为什么不能找个有残疾的人就好?染上吗啡瘾的状况会很可怕。

一股突如其来的刺痛贯穿他全身,就好像他放弃了最后一丝希望。他和乔走上了相反的方向——乔置身于无法实现的理念与落水狗之间,他则继续往上爬。当然,他有可能会在战争中阵亡,但不知怎么他不觉得会这样,他几乎能确定自己连古典战争画里的那种伤都不会有。他笃定自己会全身而退,还可能得到一点普通程度的荣誉;而且他会回到他的事业中,组织它们,让它们重现活力;在这个不能容忍失败的世界里,他会成功——卓越地成功。他爬得愈高,就离乔愈远。

他心酸地想着:“女人会愿意把你从泥淖中救出来,却不会来到山巅陪伴你;然而你在那里可能寂寞得要死。”

他不太知道要对乔说什么,让她沮丧没什么好的,这可怜的孩子。他相当轻描淡写地问道:“你的夫家姓什么?”

“瓦尼耶。你一定要找个时间见见弗朗索瓦。我是回来处理一些烦人的法律事务,你知道吗,我父亲在一个月前过世了。”

赛巴斯钦点点头。他听说过韦特上校的死讯。

乔继续说下去。“我想见见简,也想见弗农跟内尔。”

事情讲定了,隔天他会载她去魏兹伯里。

内尔跟弗农住在距离魏兹伯里一英里远的一间朴素小房子里,弗农看起来很好,皮肤晒成棕色,他冲向乔,热烈地拥抱她。

他们走进一个家具全都罩着布套的房间里,吃了一顿配酸豆酱的水煮羊肉当午餐。

“弗农,你看起来好极了——几乎可说是很帅啦,不是吗,内尔?”

“是制服的关系。”内尔很拘谨地说。

她变了,赛巴斯钦看着她想道。他们在四个月前结婚,这之后他就一直没见到她。对他来说,她原本只是个很一般的、迷人的年轻女孩。现在他把她看成一个独立个体了——从蛹里羽化出来的真正的内尔。

她身上有一种含蓄的光彩。她比过去还要安静,却反倒更加有生气了。毫无疑问地,他们在一起很快乐,他们很少看着对方,然而当他们彼此注视的时候,你会感觉到他们之间交流的某种东西——细致、纤细,却十分明显。

这是很快乐的一顿饭,他们谈到在普桑修道院的旧日时光。

“现在我们在这里,我们四个又在一起了。”乔说道。

一股暖意紧紧包裹住内尔心头。乔把她也算进去了,我们四个,她刚才这么说。内尔记起有一次弗农曾说“我们三个人……”那句话刺痛了她。不过现在那已经过去了,她是他们之中的一员,这是她所获得的奖赏之一,此刻生命中似乎充满了奖赏。

她很快乐——快乐得吓人,而她原本是不可能这么快乐的。在战争爆发的时候,她本来可能会嫁给乔治。她当初怎么会傻到这种程度,认为除了嫁给弗农以外还有别的事情是重要的?他们现在是多么不寻常地幸福,他说贫穷不要紧又是多么地正确啊。

她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人。许多女孩子都这么做了——抛下一切、嫁给心爱的男人,不管他有多穷。在开战以后,人们的态度改变了,这背后有一种可怕的隐秘恐惧,人们永远不会把这种恐惧掏出来好好看上一眼。人们唯一能做的,最多只是傲慢地说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拥有某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