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上的情感(第3/3页)
生岛摇了摇渐渐混沌的头,打开电灯,开始铺床。
三
石田(这位是倾听的青年)一天晚上沿着那条崖边的道路散步。从平常经常走的路踏上崖边的道路时,他对自己家附近竟然有这样一条路而感到不可思议。原来这一带坡路颇多,遍布丘陵和山谷。城市高处是皇族和华族的宅邸所在地,豪华气派的大门在夜色中分列在古风的瓦斯灯安静地点亮的街道两旁。树丛深处耸立着教堂的尖顶,外国大使馆前的国旗在别墅风的建筑的屋顶飘扬。然而位于山谷的阴森森的房子掩藏了普通的行人不会通过的狭窄小径,腐朽地存在着。
石田在通过这条路的时候,有一种被苛责的感觉。因为面朝路边的房子敞开着窗户,房间里有脱了衣服的人,有时钟在敲响,还有燃烧中的蚊香。上面附着的壁虎让他感觉恶心。他几次走到路的尽头——那里更能感受到自己脚步声中的彷徨,最后终于沿着崖边的道路走了出去。走了一会儿,没有了人家,道路越来越暗,脚下只有一盏电灯,他终于来到了那个青年告诉他的地方。
从那里望向山崖下的街道,能看见有几扇窗。那是他知道的地方,却是他从未见过的俯瞰风景。他感到了一点旅途中的惆怅夹杂在浓浓的野菊香气中沁入他的心扉。
有一扇窗里,一个身着运动装的男子在踩缝纫机。屋顶上的黑暗中浮现出许多晾晒的衣物,那里大概是洗衣店吧。另一扇窗里,一个人戴着耳机在专心听广播。看到那人专心致志的模样,仿佛他的耳边也能听见广播中细弱的声音。
前一天晚上,他面对着喝醉酒的青年说,看到在窗边或坐或立的人的身影就会想到大家身上背负着的空无的宿命生活在尘世中,是因为他心中浮现出了这样一幅场景——
他老家房子前的街道边有一家破旧的商人旅馆,早上经常可以看到二楼栏杆里面正在吃早饭的旅人的身影。不知为何,其中一个场景深深刻在了他心里。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和四个脸色差的男孩面对面吃早饭的情景。他的脸上刻满了尘世里的辛劳和黑暗。他一句话也没说,沉默地使动着筷子。那四个脸色差的孩子也都沉默着用还不熟练的动作捧着碗吃饭。他看着那场景,能感受到男人的落魄,也能感受到他对孩子们的爱。感觉孩子们幼小的心中也知道他们无法放弃的命运。房间里报纸附录似的东西贴在拉门的破损处。
那是他放假回到老家后某天早上的记忆。他记得当时自己差点落泪。如今那记忆又在他的心底复苏了,他俯视着眼前的城市。
尤其唤起他记忆的是一栋长屋的窗户。其中的一扇窗户里挂着破旧的蚊帐,旁边的窗户里一个男人发呆似的靠在栏杆上向外探出身子,再旁边看得最清楚的窗户里,衣柜旁边的墙根立着一个被灯光照亮了的佛龛。石田虚无而悲伤地望着房间与房间之间的墙壁。如果那里的人站到这崖边眺望那里的墙壁,会不会觉得自己放心的家庭是如此脆弱?
黑暗中有一扇窗户尤其明亮。屋子里一个秃头老人和一个看起来像客人的男人隔着烟灰缸相向而坐。看了一会儿,楼梯出口的房间一角一个梳着日本髻的女人端着饮料一样的东西走了上来。然后那房间和山崖之间的空间突然摇晃了一下。原来是因为女人的身体突然遮住了电灯的明亮光线。女人坐下来把盆放在客人面前,男人点头向她道谢。
石田看着那扇窗,好像里面正在上演一场戏,他的心里浮现出了前天晚上那个青年说的话来——“渐渐地想要偷窥别人的秘密。而这些秘密之中最想看的就是别人的床事。”
或许确实如此。他心想,可是如今自己眼前的窗户都敞开着,从中感受到的不是性欲,而是世事的无常。
他向山下看去搜寻那青年所说的窗户,可是没有看到。然后他停留了一会儿便下山而去。
四
“今晚也来了。”生岛在房间里眺望着山崖路上黑暗中浮现出的人影想。他好几个晚上都看到了那人的身影。当他发现那就是他在咖啡馆里聊天的青年时,一想到自己内心的幻想就感到一阵战栗。
“那是我幻想出来的人影。是和我有同样欲望站在山崖上的我的第二人格。这一切都源于我幻想着我的第二人格站在我喜欢的地方眺望这一黑暗的诱惑。我的欲望终究离我而去了。在这间屋子里只剩下战栗和恍惚。”
一天晚上,石田又一次站在山崖上眺望山下的街道。
他看到的是一栋妇产医院的窗户。那里虽说是一家医院,楼房却不够气派,是一栋粗鄙的西洋式建筑。一到了白天房顶就会贴出一块写着“产妇接待室”的广告板。总共有十多扇窗,有的明亮,有的黑暗,还有的房间里被遮盖着漏斗形灯罩的电灯的光线隔成明暗两个区域的窗户。
石田被一扇窗的情景吸引了,病床周围围了一圈人。他想,这么晚了还在做手术吗?可那些人几乎没有动作,只是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床侧。
看了一会儿后,他把视线移到了别的窗户。洗衣店的二楼今晚不见踩缝纫机的男人的身影,只是依然有很多晾晒的衣物在黑暗中浮现出来。大部分的窗户晚上都会敞开,咖啡馆里青年所说的那种窗户依旧看不见。石田内心的某个地方还是想看到那样的窗户的。并不明显,但是他接连几天晚上前来都是因为这种心情的缘故。
他百无聊赖地看向山下一扇较近的窗户,突然产生了一个预感让他心头一震。当他意识到那就是自己内心想要看到的风景时,心脏骤然加速跳动了起来。他无法毫不眨眼地盯着看,眼神闪烁着不时移开。然后当他再次望向医院的时候,因为异样的情况而睁大了双眼。那台病床前围站着的人们瞬间动了一下,他们的身影看起来很是惊愕,接着身穿洋服的男人们低下了头。那里发生的一切在石田的直觉中意味着一个人死去了。他的心突然刺痛了一下。当他再次望向山下的窗户时,那里还是刚才的姿势,可他的心却无法回到刚才了。
那是人类的喜悦和悲伤都到达极致时的一种严肃的感情。那已经超越了他所感觉到的“物哀”,是一种具有意志的无常之感。他想起了古希腊的习俗——死者的石棺外雕刻着淫乱的男男女女、牧羊神与雌羊交媾的图像。
他们不知道。医院窗户里的人们不知道山下的窗户里发生的事,山下窗户里的人们不知道医院窗户里发生的事,还有山崖上的我的这种情感,他们都不知道。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