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第13/18页)

窘困又要逼近我们。有一年——一九六三年一套房必须“接上”煤气,必须施工。我母亲付不出钱来,我也无能为力。我们只好在酒精炉上做饭。我们从来不烧暖气。缺钱的状况持续很久。一九七〇年一月的一天下午,我们一点招儿也没有了,她就把我拉到皮埃尔—夏隆街的当铺,让我将一支“钻石笔尖的金笔”当掉:这是一个文学奖品,由莫里斯·舍瓦利埃72亲手颁发给我的。他们只给了我二百法郎,我母亲眼神冷酷,一把抓过去揣进兜里。

那些年,我们年年都感受“房租付款期的焦虑”。这些套房很老旧,战前就破烂不堪,当时租金不很高。街区随着商业和居民而发生变化,从一九六六年起,房租就涨了。不要怪我,讲述这种细节,不过,这些事确实引起我的忧虑,但是很快就排除了,只因我相信奇迹,我也沉浸在巴尔扎克式的发财梦想中。

几次同我父亲见面,令人伤感,我们就再也不一道回公寓楼了。他先回去,我则依照他的指示,要等一阵工夫,绕着建筑群兜圈子。他得向冒牌的米莱娜·戴蒙若隐瞒我们父子见面。通常,我们单独相见。有一天,我们和菲力浦·德·D侯爵共进午餐,这一餐要跑两家餐馆,一家在卢浮宫河滨路,另一家在大奥古斯丁河滨路。父亲向我解释说,菲力浦·德·D有个习惯,同一顿午餐,要吃好几家餐馆,约见不同的人……在一家餐馆吃第一道菜,到另一家餐馆吃主菜,再换一家吃餐后点心。

那天,我们跟随菲力浦·德·D,从卢浮宫河滨路转移到大奥古斯丁河滨路。他身穿一种军装,声称在战争中,他曾是诺曼底—尼耶芒空军中队的成员。我父亲度周末,也时常去D的古堡,坐落在大西洋岸卢瓦尔省。他到那儿,甚至还参加猎鸭的活动,也只是勉为其难吧。我还记得,一九五九年,我们在索洛涅73保尔·贝尔托勒家度过的几天,有他妻子以及德·纳莱什伯爵,当时我真怕父亲把我丢下,而这些杀手带上我去围猎。我父亲跟菲力浦·德·D做“生意”,同样也跟保尔·贝尔托勒做“生意”。据我父亲说,D年轻的时候,是个放荡的公子哥儿,甚至蹲过监狱。后来,他给我看,D戴着手铐的一幅照片,是他从一份《私家侦探》旧报剪下来的。可是,D继承了他祖母(娘家姓W)一大笔遗产,想必我父亲需要他出资。五十年代末以来,我父亲确实还抱着一种梦想,要赎回哥伦比亚一个产业的股票。自不待言,他指望菲力浦·德·D出资帮他实现这一计划。

D后来娶了一个女汽车赛手冠军,最终毁掉了他的生活:先是在哈马马特(突尼斯、阿尔及利亚均有同名城市)经营一家夜总会,后来又到波尔多开了修车厂。我父亲则不然,还坚持数年,忠实于他那哥伦比亚之梦。一九七六年,一位朋友转交给一张卡片,上面能看到这样的信息:“莫居皮亚金融公司。注明地址:巴黎(九区)牧羊女街22号。电话:7707694。法国股份有限公司。董事与领导:总经理:阿贝托·鲁道尔夫·莫迪亚诺先生;董事:夏尔·吕什威、莱翁—米歇尔·泰松……等先生,卡菲尔托拉斯公司(拉乌尔·梅尔诺特先生)。”

这个董事会的成员,我还是对上号了。头一个,泰松,一九七二年九月,我误收从丹吉尔74给我父亲打来的这份电报:1194丹吉尔34601速结清办公室租金——断——我的女秘书固定——断。速答复泰松。这个泰松,是在丹吉尔的金融家。至于卡菲尔托拉斯公司的梅尔诺特;他曾是免税区国际董事会成员。

再有,在一九六三至一九六四年间,我随同父亲见到了董事会的第三人:夏尔·吕什威。我父亲拿这个夏尔·吕什威作为失败的例证,让我当心学习不要过分注重“文学”:夏尔·吕什威在路易大帝中学,念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文科预科班,跟罗歇·瓦扬和罗贝尔·勃拉西拉是同学,结果他一生没干一点儿正经事儿。从形貌上看;像一个轻浮的瑞士人,爱喝啤酒,一个穿便装的宗教人士,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嘴唇软塌塌的,往往偷偷跑日内瓦的“男性公共便所”。他离了婚,五十岁又跟一个比他小得多的、矮胖留短发的女人一起生活,住在十六区底层没有窗户的一间屋子。别人能感觉出来,他准备达成任何妥协。他可能充当我父亲的总管和“男爵”,这并不妨碍他像答尔丢夫75那样,装腔拿调地教训我。一九七六年,我在孔蒂河滨路公寓的楼梯上遇到他,人明显见老,脸颊胖肿,一副流浪汉的样子,梦游似的胳臂上挎着食品袋。我发现他就住在五楼的套房,我父亲去瑞士了,房中空空如也,没有一件家具,连暖气、水电都断了。他和妻子占据空屋,勉强生活。妻子打发他上街买东西——也不过是几个罐头。她变成了一个泼妇:这个倒霉鬼每次回到空房,我都听见她大吼大叫,猜想恐怕他不再出席莫居皮亚公司董事会的会议了。一九七六年,我错收了这家金融公司的一份报告,内容是“已经向我们公司在波哥大的律师发出指示,到哥伦比亚法院启动赔偿的诉讼程序。我们以此件告知你们,你们的总经理是提姆伯南美洲公司的董事,在这家子公司中代表我们的公司”。然而,生活是残酷而不公正的,打破了最美好的梦想:总经理永远也拿不到波哥大方面的赔偿金。

一九六二年圣诞节。那年圣诞节是否真的下了雪,我已经记不清了。不管怎么说,我在记忆中,看见夜间大雪纷飞,落到公路和马厩上。若泽和亨利·B把我接到圣洛种马场。若泽姑娘在我母亲外出时看护我,从我十一岁到十四岁。她的丈夫亨利是种马场的兽医。他们是惟一可托付我的人了。

后来几年,我经常来圣洛,到他们家。这座城市,人称“废墟之乡”,毁于盟军登陆的轰炸中,许多幸存者都失去了他们身份的踪迹和证明。必须重建圣洛,一直建到五十年代。我去阳台咖啡馆和市图书馆,亨利则带我去周围的农场,即使夜里叫他,他也得去给牲畜医治。恰恰是在夜晚,想到所有这些马匹在我的周围守护,或者在马厩里睡觉,我就放心了,至少这些马匹不会被送到屠宰场了,不像一天早晨,我在勃朗西翁门所见到的那一长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