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第14/18页)

在圣洛上学的时候,我交了几个女友。其中一个住在发电厂。另一个,十八岁就想上巴黎,注册戏剧学院。她是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向我透露她的打算的。在外省,在安讷西,在圣洛,所有梦想和晚间漫步,都出现在发往巴黎的火车站前。

一九六二年这个圣诞节,我读了巴尔扎克的《幻灭》。我一直住在房子顶层的同一间屋,窗户对着大路。记得每逢星期天,午夜时分,一个阿尔及利亚人沿这条路走向工棚,不断地喃喃自语着。圣洛令我念起《深红色窗帘》76的亮灯窗户——仿佛我在那老房间,或者我的青春里忘记了关灯。巴尔贝·多尔维利77就出生在这附近,我参观过他的故居。

一九六三年。一九六四年。混淆的两年。缓慢的日子,雨天……然而有时,我却领略到第二状态:我摆脱了这种灰蒙蒙的天地,进入到一种陶醉和梦游的混合感觉,正像在一个不眠的春天之夜后,行走在街道上。

一九六四年。我在火车站大街的一家咖啡馆里,遇见一个名叫卡特琳娜的姑娘,她有着阿莱蒂街区的巴黎人的优雅和口音。我记得那年的春天,沿着露天地铁掠过的栗树叶丛。火车站大街,低矮的房屋当年还没有拆毁。

我母亲在杂剧院扮演一个小角色,演出弗朗索瓦·比耶杜78的一个剧本:《世界怎么样,先生?世界在自转,先生……》鲍里斯·维昂79的妻子,于尔舒拉·库伯莱也在剧中扮演了角色。她开一辆红色摩根牌轿车。我去过几次她和他的男友家,男友霍特·德戴埃,自称威龙。她教我如何跟鲍里斯·维昂跳熊舞。我很激动,看到了鲍里斯·维昂收藏的全部唱片。

七月,我避居到圣洛。空闲的午后,我经常光顾市立图书馆,同一位金发女郎邂逅。她带着几个孩子、几只狗来度假,住在特鲁维尔高地上的一座别墅里。在占领时期,她十四岁,就成为圣德尼荣誉勋位团学校的寄宿生。是从前寄宿学校的女生。母亲给我写来信:“你在那儿若是待得好,那就尽量久留。我生活上花销很少,省下来的钱就寄给拉菲特百货商场,偿还我的欠款。”

九月,在圣洛,又接到母亲一封信:“我不相信今年冬天,我们能取上暖,但是总得想办法。因此,我的孩子,我要你把省下的钱全给我寄来。”这个时期,我“顺走”些图书挣点儿钱。在另一封信中,有一线希望:“冬季来了,肯定不会像去年那样,我们度日如年……”

我接到父亲的电话,他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为我注册了波尔多市米歇尔—蒙田中学高级文科班。所谓他得“管理我的学习”。他约我第二天,在卡昂火车站餐厅见面。我们乘坐第一趟火车回巴黎。那个冒牌的米莱娜·戴蒙若到圣拉扎尔车站接我们,开车把我们送到欧斯特利茨车站。我心下明白,正是她要求把我流放,远离巴黎。父亲要我奉送我手上戴的紫晶戒指,作为同冒牌的米莱娜·戴蒙若和解的证物,而这枚戒指是我的女友,那个“从前寄宿学校的女士”送给我的留念。我拒绝送上这枚戒指。

到了欧斯特利茨车站,父亲和我上了开往波尔多的火车。我一件行李也没有带,形同被劫持走了。我同意随他一起走,是希望能跟他讲讲道理;两年来,我们总是约在咖啡馆匆匆见面。这还是第一次相处这么长时间。

我们晚上抵达波尔多。父亲在富丽饭店为我们俩要了一间客房。随后几天,我们就到卡特琳娜大街逛商场,添置我这住宿生的行头——校长已向我父亲通报了所需物品的清单。我还是想尽量说服他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可他却锲而不舍。

一天晚上,在波尔多大剧院门前,我撒腿就跑,想把他甩掉。随即,我又心生怜悯,再次试图开导他。他为什么总要摆脱我呢?就让我留在巴黎,这样事情不是更简单吗?我已经过了囚禁在寄宿学校的年龄。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于是,我就佯装服从了。还像从前一样,我们去看电影……返校的星期天晚上,他叫了出租车,陪我到米歇尔—蒙田中学。他给了我一百五十法郎,让我签了收条。为什么呢?他坐在出租车里,一直等我走进学校的大门廊。我提着箱子上楼进宿舍。有几名寄宿生把我当成“新生”,逼我念一篇希腊文课文。于是,我决定逃离。我拎着箱子走出学校,到图尔尼林荫路上杜贝恩餐馆用晚餐,是这几天父亲带我来吃饭的地方。然后,我乘出租车直奔圣若望火车站。有一趟夜车开往巴黎。这一百五十法郎就所剩无几了。波尔多素称“海路”之城,真遗憾我没有很好了解。也遗憾没来得及呼吸一阵松树和松脂的气味。第二天到巴黎,我在楼梯上撞见我父亲。他见我又冒出来,不禁惊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照面互不理睬。

一天天,一月月过去。季节亦然,春去秋来。当时我真想倒回去,重新好好过过我蹉跎的所有岁月。然而怎么可能?

现在,我徜徉在尚皮奥索街,正是午后晚半晌,满目是夕阳。我的时光在蒙马特尔度过,处于白日做梦的状态。我比在任何地方感觉都好。拉马克—科兰古地铁站和上升的电梯,桑·克里托巴商场和对角楼梯。特拉斯饭店的咖啡馆。有那么一会儿,我感到了幸福。晚上七点,同梦想约会。贝尔特街冰冷的栏杆。而我的呼吸,总是那么短促。

一九六五年四月八日,星期四,如果一个老记事本可信的话,我们母子俩一文钱也没有了。母亲要求我上门向父亲索钱。我心如死灰,登上楼梯。我本来就不打算按门铃,可是母亲在楼梯平台,威胁地盯着,目光和下颏儿凄然,嘴角冒着白沫。我按响门铃。他叭的一声把我关在门外。我再次按门铃。冒牌的米莱娜·戴蒙若吼叫起来,要打电话报警了。这工夫,我又下到四楼。警察来抓我了。我父亲陪伴他们。在门房惊奇的目光下,警察让我们俩都上了停在楼前的囚车。我们并排坐在长凳上。他不跟我说话。我生来头一遭被塞进囚车,也是巧合,与我父亲同在一辆囚车。他呢,已经有过这种经历了,一九四二年二月和一九四三年冬季,当年他是因犹太人问题被警局的法国警官收走的。

囚车沿圣父街到圣日耳曼大街,遇红灯停在双叟咖啡馆80门前。我们到修道院街的警局。我父亲向警官告我的状,说我是个“流氓”,去他家“制造事端”。警官告诫我,再有“下次”,他就把我扣下了。我明显感到,能把我永远丢给警局,我父亲心里就快慰了。我们一同回孔蒂河滨路。我问他为什么由着冒牌的米莱娜·戴蒙若报警,为什么在警官面前罗织我的罪名。他始终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