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第8/18页)

雅姆·B·夏蒂雍很希望我写一写他一个朋友的回忆录:那是个混混,科西嘉人,名叫让·萨尔托尔,不久前死了,他同洛里斯通街的帮伙来往密切,在占领时期,他的头儿是拉封。“真可惜,你未能写让·萨尔托尔的回忆录,你认为他是拉封的一个老朋友,那就错了。他那是在利用拉封,当作他走私黄金和外汇的避雷针,法国人追捕他比德国人还要紧。要明白这一点,他确实了解洛里斯通整个团伙的底细。”

一九六九年,我的第二部小说出版之后,他打来电话,留给我一个姓名和街道门牌号,我去那儿能找到他。那是德·瓦尔加先生的家,后来,德·瓦尔加先生牵连到杀害让·德·布罗格利34的案件中了。记得那是个星期天,我和父亲,以及那个夏蒂雍,我们到瓦莱里安山散步。夏蒂雍五短身材,棕褐色头发,衰残的眼皮下面,黑眼球十分有神。他把我们带进一辆旧本特利车,车座的皮革都破损了——这是他留下的唯一财产了。过了不久,他不得不同这辆车分手,骑自行车到孔蒂河滨路来了。他是非常虔诚的教徒。有一天,我以挑衅的口气问他:“宗教,有什么用呢?”他赠送给我一本教皇庇护十一世的传记,附上这样的题词:“送给帕特里克,读了这本书,也许就会明白‘这有什么用……’”

星期六晚上,父亲和我往往单独在一起。我们经常光顾香榭丽舍大街的电影院和戈蒙大酒店。六月的一天下午,我们走在罗什舒尔大街上——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去了那里——为了躲避阳光,我们走进街边的一间昏暗小厅:三角洲。乔治五世影院,正在放映一部记录片:《纽伦堡审判》。我十三岁才发现集中营的景象。正是那一天,对我而言,事情有所变化。而我父亲,他是怎么想的呢?我们从未谈起过,即使在走出电影院的时候。

夏季夜晚,我们去吕克或者摄政冷饮店吃冰淇淋,到香榭丽舍大街阿尔萨斯餐馆,或者科利泽街中餐馆去吃晚饭。晚上,我们将他要投放市场的塑料唱片样品,放到紫红色皮革包装的电唱机上。我还记得,他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如何交友》,如今想起来,我明白了他的孤独。假期的一个星期一早晨,我听见通向我六楼房间的内楼梯有脚步声。继而,隔壁大浴室传来说话声。几个执达吏拿走了我父亲的全部服装、衬衣和皮鞋。他运用什么策略,避免他们扣押家具呢?

一九五八年和一九五九年暑期,在默热沃度过,我独自一人,有一个年轻姑娘,学美术的大学生照看我,就像一个大姐姐。公寓关闭,仿佛无人居住了。我们在半明半暗中穿过前厅,前往游泳池。从傍晚五点钟起,有一支意大利乐队,在游泳池畔演奏。一位医生和他妻子将他们家的两间卧室租给我们。怪异的夫妇。妻子——棕褐色头发——样子疯疯癫癫。他们收养一个我这年龄的女孩,同所有得不到爱的孩子一样,性情温柔,我和她到邻近学校空荡荡的教室里度过许多下午。盛夏的阳光下,一股青草和沥青的气味。

一九五九年复活节假期,我的一个同学不想让我关在寄宿学校里,就带我去蒙特卡洛35,到他祖母,德·波利尼亚克36侯爵夫人的家里。她是美国人。后来我听说,她的表弟哈里·克罗斯比37,正是劳伦斯和乔伊斯在巴黎的出版商,三十岁时自杀了。她开一辆黑色轿车。她丈夫经营香槟地区的葡萄酒,战前,他们同里宾特洛甫38过从甚密,当时里宾特洛甫就是香槟酒的推销员。不过,我同学的父亲当年却是抗敌分子和托洛茨基分子。他写了一本关于南斯拉夫共产主义的书,由萨特作序。这一切,都是我后来才了解到的。在这位侯爵夫人家中,有时整个下午,就翻看一本本相册,那些照片始自二十年代,图解了她和丈夫所过的无忧无虑的美好生活。她愿意教我开车,在弯弯曲曲的路上,就把她十五马力车的方向盘交给我。一处弯道我没有拐好,我们连人带车差一点儿就悬空掉下去。她带我们,她孙子和我,去尼斯,到潘德马戏场看吕伊·马里亚诺的表演。

一九五九年和一九六〇年,英国之行,到博恩穆思,魏尔伦居住过的角落:散布在叶丛间的红色木屋、海水浴场的白色别墅……我不打算返回法国。没有母亲的音信。我还认为如果我在英国逗留的时间比预计的拖长些,也会省却我父亲许多麻烦。我投宿的家庭不能留我居住了,我就去一家旅馆的前台,身上带着三千旧法郎,他们让我免费睡在底层的一间改变用途的客厅。继而,我每天早晨上英语课的学校校长,也为我开方便之门,留我住进楼梯下面的一间仓储室。我逃往伦敦,晚间抵达滑铁卢火车站。我穿过滑铁卢桥,只身来到这座仿佛比巴黎还大的城市,我不免胆战心惊。走到特拉法尔加广场,进了红色电话亭,以接话者付费的方式给父亲打电话。我极力向他掩饰我内心的惊慌。他听我说独自到伦敦,并不显得很意外,还以无所谓的声调祝我好运。尽管我未成年,布卢姆斯伯里街一家小旅馆还是给了我一间客房,但是只准住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去碰运气,到大理石拱门另一家旅馆,他们同样无视我十五岁,给了我一间小客房。还是唱摇滚乐的阿飞男的英国,是克里斯蒂娜·基勒十七岁从郊区方始踏上的伦敦。后来我才知道,这年夏天,她当服务员,在贝克街一家希腊小餐馆打工,附近就是晚上我吃饭的土耳其餐馆,饭后我心里慌慌的,沿着牛津大街散步。“而托马斯·德·昆西喝着/鸦片温和而纯正的毒药/想他可怜的安娜梦魂萦绕……”

一九五九年九月一天夜晚,和母亲及其一个男友在学院街一家阿拉伯餐馆:库图比亚。时间很晚了,餐馆空荡荡的。还是夏天,天气很热。朝街道的门大敞四开。我少年时期的奇异岁月。阿尔及尔是巴黎的扩展,而巴黎能接收到阿尔及尔的声波和回响,就好像西罗科干燥的热风吹到杜伊勒里公园的树木,带来一点撒哈拉和海滩的沙子……在阿尔及尔和在巴黎的街道,跑着同样的小型低座摩托车,张贴着同样的电影广告,咖啡馆里的电唱机放着同样的歌曲,叫卖着同样的油炸土豆丸子。在阿尔及尔如同在香榭丽舍大街,都是同样的夏天。那天晚上,在库图比亚餐馆,我们那是在巴黎还是在阿尔及尔?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用塑料性炸药炸毁了库图比亚餐馆。一天晚上,在圣日耳曼草场——还是在阿尔及尔?——杰克·罗莫利衬衣商店前不久也炸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