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2页)
进门后的右边是“样品间”,里面堆满了新家具。当地许多人都买外祖父的家具,埃格尔[70]大主教的几个沙龙也是请他布置的,那些刻有“R. J.”标记的桌子和扶手椅至今仍摆在大主教的客厅里。外祖父的家宅和作坊占地面积很大。的确,在他的“木工厂”里,已经使用机器和车床进行工作,但是外祖父始终在外套口袋里记账,用铅笔随手将收支记在凌乱的纸片上,过一段时间,纸片就会丢掉。
这位手工匠总是到处“流浪”,他在国外的流浪岁月应该归在未婚的独身时光内。拉丁人几十年都不离开自己的城市,那些出国的人,多少会被看成是冒险家。大世界的缤纷色彩和混乱秩序,只有这位手工匠和那些在奥匈帝国境内被派东派西的现役军官们才知晓。外祖父去过捷克和德国,当了师傅后,三天两头去维也纳采购,学到了现代工艺的新诀窍。总之,他要比当地那些拉丁式的乡下人更了解世界。他生性热情、冲动、不安、幽默,喜欢饕餮大餐,特别能喝啤酒,而且很容易讨女人欢心。当听到院门外有个年轻的流浪汉用德语唱“一位穷困潦倒的旅人……”,外祖父就会透过玻璃门用德语喊,“谁要穷困潦倒,就不要旅行”;但是随后,他会将流浪汉请进屋里热情款待。他的三个儿子都在一流的学校读书,一个考上军校,另外两个读中学;他的女儿们也都读书识字,只有我母亲在我外祖父去世后才从女子师范学校毕业。
这就是我知道的关于外祖父的一切;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在我出生前二十年就去世了。他的肖像挂在我房间的墙上,我长得简直太像他了。我的脸也是充满渴望,虚胖,敏感的嘴角向下撇着,长了一副络腮胡子,我跟这个从相框里望着我的陌生人就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爱流浪的秉性、我的敏感、我斯拉夫人的躁动不安和开朗快乐,都是从他那里继承的。这个陌生人继续在我身上固执地活着。也许,一个人从他祖先那里继承的不仅是身体特征;就像我,不仅长着他的嘴、他的额头、他的眼睛和他的头型,在我身上还可以看到他的动作、他的笑意、他的好色倾向,还有某种潇洒和玩世不恭。我也喜欢将记录我生活和事务的账本揣在兜儿里。不过,我祖父也同样活在我身上,他更简朴、更严肃、更和善,他也死得很早,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必须跟这些陌生人一起共同生活,并在自己身上痛苦摸索着雕刻出他们,可是他们很少允许我开口。比方说,我的外祖父是小城市里的福斯塔夫[71],他是当地有名的、心性快乐的啤酒友和酒桌上的领袖。我工作的方式也是从他那里继承的。我喜欢用手工艺者的方式抱怨自己所担负的任务,喜欢体力劳动者的身体节奏,喜欢在无足轻重的日用品上不遗余力地雕琢打磨。应该感谢他,是他使我成了一位相当不错的手艺人。有时候,外祖父会跟祖父打架,假如外祖父更强势,那么我至少半年都会兴高采烈,在我的工作和生活中充满了某种欢愉与轻松。每逢这种时候,我身上的流浪倾向就会突然爆发,既无计划又没目标地出游几个月,不管给家里和作坊留下什么样的烂摊子。
我外祖母出嫁那年只有十六岁。女人脸上罩着轻柔的面纱。我外祖母跟外祖父一起只生活了四年,先是生下我母亲,后来还怀过一个孩子,不幸的是,第二个孩子死于新生儿高热惊厥。家里没有人提这件事。孩子的名字我也是很偶然才知道的,有一回,我母亲一不小心说走了嘴。叶兰菲是个女孩。家族里面,不管是我外祖母亲生的孩子,还是她非亲生的后代,都对跟外祖母有关的记忆保持沉默。外祖母只留下一张照片,一张手工上色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副美丽忧伤的女性面孔,与其说是少妇,不如说是女孩。即便她有什么秘密,全家人也都守口如瓶。非亲生的孩子们不乐意提她;我母亲对她也记忆寥寥。外祖母是一个孤儿,由一位年长的女亲戚拉扯大。我猜,她那位亲戚挺穷的。我外祖父四十多岁时,带着他跟自己前妻生的五个孩子,又娶了一位年轻女孩。女孩茫然无措地在那幢大房子里走来走去,感觉像是被收养的第六个孩子。听家里人说,她从来不笑,一脸严肃地坐在长餐桌旁,坐在外祖父的右手边,在家里像一位陌生人。外祖父是个乐观开朗、说话幽默的男人,他讲的故事不管谁听了都会感到有趣。偶尔,连那位忧伤的妇人都会禁不住发笑,这种时候,她会从桌边站起,用手帕捂着嘴,“临时到隔壁房间笑一会儿”。她不好意思笑……这里有什么秘密吗?她觉得我母亲(她的第一个孩子)长得很丑,并且为这个丑孩子感到羞愧,以至于连看她都不敢看,喂奶的时候,总用一块手帕遮住孩子的脸。我母亲知道这个,还是从她同父异母的姐姐嘴里听来的。这位少言寡语、落寞忧伤、很可能有心理疾患的女人在那个家里总共仅生活了四年。不管怎么讲,她对我的生活也有所影响。我身上的绝大部分恐惧都来源于她。很可能这个女人因为要在与自己同龄的成年孩子们面前扮演妻子的角色而感到羞窘,她不好意思在一个前任女主人的孩子们极力维护死者威信与记忆的家庭里流露母爱。很可能她做的一切都有过失,都不完美,都很蹩脚,内心的惊恐导致了她歇斯底里的自卫,因此当外祖父讲笑话时,她要跑到另一个房间里去笑,因此她总是沉默不语,因此她觉得自己的孩子“奇丑无比”,大概她试图用这种谦卑来接受已亡女主人的记忆和那些欺负人的孩子们。我一旦害怕,一旦疯狂,这位陌生妇人就会在我的心里开口絮叨。其实我连她姓什么都不清楚;从来没有人当着我们的面提过她的名字。每当应该提起她的时刻,家里人就像天文星相,突然消失在茫茫的寰宇里。她给人留下的都是不好的记忆,所有认识她的人,谈到她时都会眼帘低垂。相片上的她穿着绣花坎肩,白皙、纤细的脖颈上戴着一个串在一条黑线绳上的银十字架。在她衬衫的领口上,绣着精致的铃兰花束。她的眼睛聪颖、清澈、伤感,简直像是玻璃做的。这两个人在我身上继续活着。
3
那个名叫耶诺的男孩,是我母亲最年长的哥哥,他一心想当音乐家,但是只加入了军乐队,由于失意,他在普拉服役期间饮弹自杀。他的音乐爱好犹如咒语,始终困扰着这个家族。大多数家庭成员都秉承了先人的艺术天赋。一个女孩绘画,另一个唱歌。我母亲同样有艺术才华,走火入魔地迷恋音乐。她的另一位姐姐远嫁维也纳,将音乐天才传给了她的孩子们,那位姐姐有六个女儿,其中有一位至今仍是世界知名的舞蹈家;其他人不是靠着音乐谋生,就是为了音乐活着,有的作曲,有的教学,有的演奏。音乐是生活的顶级元素,人们逃遁其中,音乐强迫我们和后代们追随它步入高尚的帝国,听从内心的意愿。在童年时代,我听过并且学过音乐,曾想当一名职业音乐家。或许正因如此,我才听音不准。小时候我听音乐听腻了,以至于长大后我下意识地逃离了音乐帝国,尽管有的时候我对自己失去的东西惋惜不舍,但是出于羞恼和焦虑,我依旧远离了各种音乐。有一次在巴黎,我偶然听了一场交响音乐会;当音乐响起,我感到一股荒诞可笑、无法排解的烦躁不安,最终我不得不中途退场……我始终不能理解那位由于未能当上音乐家而开枪自杀的耶诺舅舅。在我看来,音乐是一种惩罚,指法训练时,每当我用错误的指法敲击琴键,母亲就攥着一根藤鞭坐在我身边敲我的指甲。直到今天,我一听到音乐——毕竟我还是想听,就像一个想家的流亡者——就会在心里自说自话:你看啊,其实并不那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