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12页)
一个儿子开枪自杀,因为没当成音乐家;另一个儿子中学肄业,因为想干屠夫这一行。这个家庭真的很奇特。耶诺的弟弟德热,已经上到了六年级,但是脑袋一热,向我外祖父表示,他必须放弃人文科学,因为除了屠宰行业,他什么都不想干。外祖父是个严肃、公正的人,他叹了口气,第一次说他需要些时间想一想。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和权衡,外祖父把德热叫到身边,语重心长地聊了许久,之后狠狠地揍了他一顿。在当时,打孩子是一种普遍接受的教育手段,扇耳光就跟祈祷或勤奋工作一样,属于日常性的工作范畴。第一次打孩子,并没有什么特殊目的或日常意义,父母和老师大打出手只是出于演练,只是遵循传统。打完之后,外祖父说,这件事他已经想通了,德热选择自己的职业没什么错。十六岁那年,德热揣着六年级的肄业证书很快去了布达佩斯,在一家屠宰场当学徒。
我跟这个怪人只见过两面。家里人提到他时都压低嗓音,仿佛在谈一个疯子。在我看来,这个孩子很健康,是个稀有之人,他不仅敢于而且知道怎样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试想,假如德热当时没有“脑瓜一热”地异想天开,而是读完中学,拿到毕业证书,然后当一名公务员,徘徊于对他来说不仅陌生而且反感的阶层里干他不喜欢的职业,那将会多么可悲可怜!也许德热会变成一个具有病态倾向的危险分子!幸好,德热顺其自然地成了一个简单、勤劳、知足的人,他按时成家,开办商店,把几个女儿拉扯成人,等到自己命数已尽,带着基督徒的平静和谦逊安然辞世;不管怎样,德热都跟家族里其他的男性成员一样继续活着。当然,那些试图融入上流世界、渴望社会名声的家人永远不会理解德热的逃跑。“工厂主”的儿子,眼前是通向上层社会的阳关大道,可以靠名衔和学位跻身于贵族行列,可是现在,他不仅还要靠手艺过活,而且跟屠夫一样满手血腥。谁会理解这个呢?或许,德热对“贵族阶层”有一点恐惧。他抱着手工艺者的傲慢做出这个决定,逃开那个让他感到陌生、充满繁规琐矩的另一个世界。的确,假如他无论如何都想当一名手工匠,也完全可以接过我外祖父的木工作坊。但是,屠夫这个职业,对他来说有着更特别的吸引力。如果真有“使命”一说,那么毫无疑问,德热是一位天生的屠夫。童年时代,他就跟弟弟和学徒们一起玩“屠宰”游戏。听我母亲讲,德热将楼里的孩子们召集到庭院内的一个角落,让他们脱光衣服,在他们的背上和屁股上撒上盐,然后用一把从厨房里偷来的大宰刀将受难者凌迟碎剐。孩子们就像受惊的羔羊,忍受着这出古怪的游戏。这个游戏每个月都会上演一次。结婚时,德热已经当上了屠夫,他从婚礼现场拔腿溜走,撇下喜宴上的客人们,穿着燕尾服,戴着圆顶礼帽,跳上马车,直奔屠宰场。他脱掉新郎官的漂亮礼服,兴高采烈地宰了一头公牛,然后又悄悄溜回到宾客之中,回到毫无察觉的新娘身边,他的脸由于快乐而涨得通红。在他的葬礼上,人们在挽联上写道:“情人,温情的丈夫,最好的父亲”。这也是事实。出于本能,德热意识到了危险,并且逃之夭夭。
第一次见他时,我还是个孩子,母亲带我去他家串门。他的存在令我意外,因为在那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居然还有一位这么与众不同的舅舅。从来没有人跟我提到过:在布达佩斯,我们居然还有一位当屠夫的亲戚!这个发现令人兴奋,这位舅舅我也很喜欢。德热的举止略显窘迫,由于我们是“有地位”的亲戚,他和妻子为了迎接我们的造访做了精心准备,家里整洁得让人感觉不舒服,两口子都穿上节日服装,他们的三个漂亮女儿被打扮得像是参加选亲,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坐在哪里。我在心里感到一股由衷的自豪,家族里居然有一位屠夫!而且,这位出色的、显然相当博学的、“首都”的屠夫还跟我友好地握了手,亲自带我参观了操作间,让我看了木墩、板斧和牲畜的尸首。他要比我认识的所有当教师、律师、军官的亲戚都更加有趣。我为父母在家里从未提过这位出色亲戚的名字而感到不可思议。
4
在一个夏日,埃尔诺来了,他气宇轩昂地登上台阶,用吝啬的言辞跟目瞪口呆的一家人打过招呼。他没有吻任何人的脸,特意选了一把扶手椅坐下,从一只银制烟盒里掏出带长烟嘴的“女士”香烟,开始宁心静气、聚精会神地抽起来,似乎他来这里别无他事,只是为了向我们演示他所发明的一种吸烟方式。我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像他这样以这种复杂、郑重、灵魂出窍的方式吸烟。点燃之前,他将长烟嘴在银盒盖上戳了几下,眯起眼睛,用一只眼睛瞅了瞅香烟,仿佛在看一架天文望远镜;他朝长烟嘴里吹了口气,然后用舌尖舔湿了嘴唇,用两根手指仔细、轻柔地捏了一遍香烟,从卷了烟丝的烟卷里掉出点什么;他噘起嘴唇,然后将香烟放进嘴里,但是并没有松手,仍用两根手指小心地捏着,左手习惯性地从马甲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用一只手点燃,随后深吸一口——此刻他的两腮使劲嘬瘪,像死人一样——然后让烟雾在自己的肺里缭绕许久,大概过了足有半分钟吧,他一直在咀嚼,细品烟味的快感,之后开始缓慢吐出。烟从他的鼻子和嘴巴里呼出,形成一缕淡淡的烟云,这时候埃尔诺的呼吸变得艰难,就像一位运动员刚刚完成一场全力以赴的体育比赛……一家人啧啧赞叹地围坐在他身边,看得出神。他来我家后的头几分钟,全部用在了点烟上,好像有意让全家人为他的艺术造诣惊诧不已。之后,他很长时间都一声不语。他的呢子大衣放在身边的椅子上。他个头很高,有一米八六,而且体形很胖,还蓄着跟威廉二世皇帝[72]一样的翘胡子。
他在与家庭断绝联系十六年之后突然再次现身,似乎他这次沉默寡言、郑重其事的造访,只是为了向我们演示如何以专业的手法无比陶醉地抽烟。他是尼古丁的瘾君子,直到咽气那天,每天都要抽八十支烟。四十五岁那年他死于心绞痛,很大程度上是尼古丁的作用过早索去了他的性命。他在失踪的十六年里,连一张明信片都没给家里寄过。十六年里,没有任何人见到过他,我们连关于他的传闻都没听到过。只有一次,一个可怕的消息在家族里传开,说埃尔诺将军在日本军队服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我们为此感到羞耻;不过庆幸的是,这个传闻不是真的。那副慵懒、高大的躯体坐在扶手椅里,向我母亲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当然,一个十六年没见过面的人也只能如此,装作昨天才离开家的样子,随口问问留在家里的人都在做什么。在这十六年里,埃尔诺就这样行踪神秘地生活在远方,家里有好几个成员相继过世,并有一大堆埃尔诺从来没有见过的孩子呱呱落地,一家人的生活方式也发生了改变,可是埃尔诺却大谈特谈国产香烟比德国私营公司生产的卷烟要好抽得多,质量更有保证。他感觉到尴尬,脸色煞白、呼吸困难地坐在那儿。他的举止泄露了他内心的抵触和焦虑的自卫。他不仅什么都不问,并且用沉默回绝所有的提问,极力回避在过去十六年里的家庭秘密。我们很快意识到,埃尔诺心里肯定藏有“秘密”。说不定他真在哪里当过军事指挥官,也许他只是在屈辱的生活环境中苟活了多年。我们怀疑埃尔诺是个“天生的懒汉”——当时匈牙利的剧院里正在上演《野鸭》——我们对他那伤人、恼人的沉默表示尊重。他就这样开始生活在我们中间,仿佛来自一个陌生的国度,带着自己的“秘密”,带着总是装满香烟的银制烟盒,带着为数不多的衣服和内衣,带着淡漠的情感和独特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