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12页)

这个人是我乐观开朗、放浪不羁的外祖父的大哥,我母亲最年长的伯父。跟我母亲家族的所有成员一样,我的这位大舅公也是摩拉维亚人,但他自小在奥地利长大,从身心上讲,他都觉得自己是奥地利人。或许,他是这个家族里唯一一位用无私和善良之心对待我母亲的人。有一次,他带这个小姑娘去了摩拉维亚,让她看了我外祖父的磨坊。在我母亲可怜、不幸福的童年时代,留给她唯一的美好记忆,可能就是那一次旅行,就是她跟这位既有名又有钱的大伯父一起度过的那几个星期。他们先去了伊赫拉瓦[78],看望了一家住在伊赫拉瓦市中心广场边一幢漂亮楼房里的亲戚。当时,大伯父有一个弟弟住在那儿,家境富裕,留在摩拉维亚,买了一幢大房子,在那座富有的城市里算得上是一位有威望的市民。就我母亲而言,那次旅行是对她自尊心的一种呵护,削减了她在童年时代萌生出的卑贱感,让她知道在自己的家族里还有几位令人尊敬的亲戚,在维也纳生活的马伽什大伯父,家境富裕、住在市中心广场的伊赫拉瓦亲戚。拂晓,他们离开了摩拉维亚城市,翻山越岭,见到外祖父那座建在一块空地上的磨坊。大伯父穿着一件庄重的黑色风衣,牵着侄女的手走在林间小路上,一边走一边讲小时候的故事。那时候他和他的弟弟们,其中包括我的外祖父,每天拂晓都要沿着这条从磨坊通向城里的林间小路步行几公里去上学。我们从生活赐予的厚礼中汲取信仰与善良,许多时候,只是这样一些无意中偶得、貌似无足轻重的礼物,就像我母亲在摩拉维亚山林中探访我外祖父磨坊的那次清晨散步。那天,大伯父的心情也格外舒朗,这位蓄着长髯、受人尊敬的长者声如洪钟。关于那次在陌生山林里的清晨散步,关于知道自己家族的存在和自己的归属之后油然而生的幸福感,我母亲讲述过许多次。当时,住在磨坊里的已是外人,可他俩还是在那里一直待到晚上,大伯父带我母亲看了他们小时候的秘密乐园、独特的地理风景和破落家族的昔日疆界。在单身汉的私巢里,或许有不少年轻女孩能够得到温情的关爱——我对马伽什大伯父的清教徒生活始终感到不解——从没有人听说过任何关于他的英勇事迹或感情故事,他把秘密带进了坟冢。他以自己笨拙、蹩脚的方式试图帮我母亲减轻童年时代留给她的阴影。我母亲的童年记忆还没有完全毁掉,马伽什大伯父尽他所能,能挽救出多少就挽救出多少。他是一位出色的教师,一个好人。

他非常富有,全家人都怀着期待和尊敬仰望他。我们既不敢写信打搅他,也不敢前去看望他。不过,有一次我们还是在维也纳看望了他,那次过程复杂的造访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感觉像闯入巨人国。就连“大伯父”这个词,一提起来都让人带着巨大的想象,这个半神的造物以非同寻常、不成比例的庞大之躯凌驾于我们头上:大伯父“特别”好,大伯父“非常”有钱,大伯父是“欧洲知名”的法学家和教育家,大伯父会讲“所有的语言”,他的名望“极高”。一句话,他是家族里的超人,只有怀着宗教的虔诚才可能接近他。我们就是怀着这样的情感穿着节日盛装、膝盖发抖地到特蕾西亚学校找他。大伯父坐在饭厅里,身材非常高大。他穿着睡袍坐在餐桌前,用一个比平常的杯子大好多的陶瓷缸喝早餐咖啡,用汤勺在陶壶一样的杯子里搅着白糖。他所使用的其他物品也都尺寸独特,大得夸张,跟家族大人物的身份十分相符。不过他有些耳背,我们扯着嗓子谈话;我怀着孩子的惶恐偷偷发现,这位大舅公跟其他老人一样听不见,要想让他听见我们说的话,必须大声嚷嚷。我们浑身僵硬地坐在他周围,看这个大人物吃早餐。

后来很长时间我都以为,当时大伯父在维也纳使用的物品之所以感觉尺寸大得夸张,只是出于孩子的侏儒视角;但是在他去世之后,家族分配遗产时,有一只那样的陶瓷缸到了我们家,拿在手里,我们都惊讶于它的尺寸。陶瓷缸短粗,非常深,感觉像是一只汤盘。大伯父肯定是一位与众不同的人,他用另外一种与一般的同时代人不同的尺度评判好坏、社会与家庭、钱财和使用的物品,他有自己的生活准则,无论在环境、思想、道德,还是判断方面,他都可以独立于世。那个时代偏爱这种古怪的家伙,那是独特思想、个人主义世界观的黄金时代。大伯父作为社会主义的一位非职业先驱,当然不是“集体”的人。他能够自由表达自己的身心,在他与众不同的外貌和内心里,均能我行我素,做一个在品行方面都非常可爱、自律的人。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秘密,因为他利用我们在维也纳看望他的机会,让我了解了一个奥地利伐木场的机械设施。看来他真是一位无可救药的教师啊,他认为我这个家里年龄最小的后生有必要在离开维也纳之前获得一些“实用知识”。吃早饭时,他皱着眉头看了我许久;下午,他拉着我的手上了有轨电车,我们一起去了维也纳郊区,沿着荒僻、残破的街道步行到一个蒸汽锯木场的大门口。在办公室里,他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说了自己所有的头衔,向略感意外但还是满怀敬仰洗耳恭听的经理介绍说,他想让远道而来的孙子了解一下蒸汽锯木的技术手段。经理显然很吃惊。我非常害怕。整整一路,大伯父都紧攥着我的手不放,好像生怕我会逃跑;现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跟这位身材高大的老人一起度过这个下午了,感觉有些沉重和倒霉。经理叫来技术负责人,让他带我们去伐木场,在那里我看到了在一个锯木场里所能看到的一切,既不多,也不少。蒸汽锯带着尖声的呼啸在锯原木;如果在更随意、更自然、不那么郑重其事的环境下,我很可能会对眼前的一切感兴趣,可是这样,我的手被大伯父的铁爪紧紧攥着,技术负责人的讲解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感觉自己很不舒服。我简直不能理解,维也纳有那么多的博物馆、动物园和其他景点,大伯父为什么非要带我来这里?非要我听技术负责人讲课?非要那个人在蒸汽锯刺耳的尖叫声中努力用很专业的语言对着大伯父的聋耳朵大声叫喊?那个大声呐喊的人,用手掌在耳朵后作卷筒状、带着满意的表情听对方讲解的大伯父,呼啸刺耳的蒸汽锯,维也纳日常的噪声和混乱,在那一刻将我团团围住,我感到自己马上就要晕厥。大伯父的话,蒸汽锯原理,生活,这个那个,我什么都听不懂!……我绝望地想。“这就是蒸汽锯吗?”大伯父大声地问,手掌在耳后做成个听筒,皱着眉头弯着身子,对技术负责人的讲解生怕漏掉一个字。“对,这就是蒸汽锯!”他突然转向我,操着教师诲人不倦的教导语气抑扬顿挫地告诉我。就这样,我们在大声的呐喊和讲解中参观了整个锯木场。之后,他带我乘有轨电车回到特蕾西亚学校,他始终没有透露,这次郊游是如何满足了他的教师荣誉感。那一次,除了大伯父的家和郊外的锯木场,我在维也纳什么都没看到。